在这个平均年龄32岁,纯由男性构成的小社会里,食物、医药、知识,样样都匮乏,时间、精力和荷尔蒙则是过剩的。
获取地位的传统方式有两种:斗殴或是QJ。
两者最终都归于暴力。
卡尔米内拥有自己的地位。他的右手指节突出、布满老茧,手背上纵横交错的伤疤讲述着无数场暴力对决。他的前臂粗得像普通人的大腿,上面纹着一只带火焰的拳套图案,囚犯们都知道那代表他过去在地下拳场的辉煌战绩。而现在他的战绩显然也不差,从他拥有的追随者和“老婆”的数量就能看出来。里苏特没有回答他的提问,也没有去看他掐住自己脖子的右手,只是直直看着他的眼睛,像看两颗镶嵌在皮革中的玻璃球,面无表情。
他的完全缺乏反馈几乎让卡尔米内感到了无聊:“既然你这么护着‘老婆’,不想看他挨揍,不如跪下来求我放过他?”他说完松开了手,后退一步,让出来足够大个子年轻人下跪的空间。
霍尔马吉欧说换了是他可能真的会跪,因为卡尔米内身后站着至少六个他的心腹,全是彪形大汉,就算他能击倒一个也不能阻止剩下的人一起扑过来,好汉不吃眼前亏。再说他也不介意为了里苏特下跪,他从记事起就在跟各种恶霸打交道,躲避危险需要智慧,有时候牺牲点自尊换取自己和朋友的安全是划算的。更别说这样还能让里苏特欠他一个人情,有这个契机之后他们说不定真能处成朋友。
但显然里苏特并不这么想,他只是平静地看着对面的“铁拳”,问:“卡尔米内,你是不是一个西西里人?”
卡尔米内厚实的嘴唇咧开来,露出几颗被烟草熏黄的牙齿和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笑容。他刻意放慢了语调:“没错,怕了?我在拳台上打死过三个人。”
毫无征兆地,里苏特一脚蹬在卡尔米内的胸膛上。这简单直接的一脚爆发力令人难以置信,卡尔米内如同被卡车撞上,壮硕的身躯整个倒飞出去,重重摔过餐厅里的三张桌子,餐盘和残羹冷炙哗啦啦甩了一地。
变生肘腋,一众心腹只看见一道黑影闪过——里苏特的速度和他高大的体格完全不符,仅仅两步便清除了他们之间的距离,不等卡尔米内起身就一脚将他跺回地面。一条长腿如巨蟒滑过他身侧,绞住了他的肘关节,膝盖跪上他的后心将他压制在地,他的右臂被年轻人铁钳一般的手掌抓住,牢牢锁在背后。
彪形大汉们这才反应过来,纷纷怒喝挥着拳脚招呼上去。里苏特身上已经挨了几拳,他只微微偏头避过要害,丝毫不影响手脚并用地扳起卡尔米内被锁的手臂,全身肌肉骤然绷紧发力——
“咔嚓”一声脆响,卡尔米内的桡骨被生生掰断,白森森的断骨带着深红色的鲜血戳破了手臂的皮肤。
前拳手发出半是痛苦半是震惊的惨叫,似乎他从未遇上过这样的对手。
“你看,我已经跪下了,”里苏特抓起卡尔米内的右手——他引以为傲的“铁拳”——一根一根往反向掰开他握紧的手指,野蛮却精准,近乎优雅,“现在——”
咔嚓,食指应声而断。
“可以,”
咔嚓,中指紧随其后。
“放过我‘老婆’,”
咔嚓,无名指无力垂下。
“了吗?”
咔嚓,小指扭曲变形。
“嗯?”
咔嚓,拇指最后倒下。
一句话断成五截,每个停顿都伴随一声断骨的脆响,卡尔米内的嚎叫由高亢喊到嘶哑。壮硕的□□徒劳地在地面扑腾扭动,却始终无法挣脱盘踞在他背上的巨蟒的绞杀。
水泥地上扬起了灰尘,除此之外鸦雀无声。
挥向里苏特的拳头忽然都失去了力量,畏缩不前,再没有一个人敢冲上来。
“整个过程中他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就像郊游的时候随手折断一根小树枝。”霍尔马吉欧讲到这儿,仿佛回忆起当时的画面,露出了悚然的表情,“我从没见过那么冷静的人,那么……精准的暴力。”
“显然,没有人去搭讪他是有原因的。”
狱警赶来时,里苏特已经回到霍尔马吉欧身边,正将他从地上扶起,检查他脸上的瘀伤,帮他擦掉血迹。
他自己脸上也有了瘀血,刚才硬吃的那几拳并不轻松,这些挫伤很快就会肿起来的。
“是他们先动手的。”他平静而礼貌地对狱警解释,好像这一切只是个小摩擦。
独狼里苏特一夜之间拥有了地位,摧毁“铁拳”让他的名声很快传遍了各个监区。
“而我成了他的‘朋友’,没人敢再来找我麻烦。”这句话霍尔马吉欧是笑着说的。
“不是‘老婆’吗?”我调侃他偷偷替换的用词。
“哎呦喂,那一架打完,我要是个女人啊我可能当场就嫁给他了!”霍尔马吉欧嬉皮笑脸的挠了挠头顶,“可惜我不是,他也看得出来我没那种兴趣——后来有次卧谈的时候聊起来,他说他一看就知道我是个直的。”
“卧谈?你们住一起了吗?”
“是啊,监狱突然宣布要调整监舍,说是为了减少派系冲突,我看他们就是闲得慌想折腾人,不过对我来说是个机会——那没什么难的,只需要给特定的人塞点钱就能办到。你真该看看里苏特发现他的室友是我的时候那个表情!”霍尔马吉欧夸张地模仿着里苏特冷漠的面孔,“跟吞了一只青蛙似的!”
讨厌他俩的人当然更有了理由用猥亵的目光去打量他们的关系,两位当事人却都不怎么在意。
“实话实说,我纯是为了自保。没人敢惹里苏特,我跟他住一起,也就不用夜夜睡觉背靠着墙了。简单的街头生存法,是吧?但那时候那家伙,啧啧,完全不通人情,就是个两米高的大冰块儿。”
我暂时压下了“你就不怕被他夜袭?”这个问题,决定不就这个逻辑漏洞打断他的叙述。
头两个月对霍尔马吉欧来说简直是地狱,他一个劲儿地说话,用各种手段套近乎,表达他的感激,奈何里苏特已经回到了他们刚认识时的状态,几乎从不回应。霍尔马吉欧倒也不气馁,坚持着他的“一人剧场”。他讲着外面街区流传的笑话,讲自己干过的蠢事,讲他认识的女孩们……什么都讲,而里苏特只是坐在那儿看书,没完没了地做着俯卧撑或者任何能在那间狭小囚室内进行的身体锻炼,就好像霍尔马吉欧只是个吵闹的收音机,随时可以因为他一个眼神而调小音量,但永远关不上。
直到8月到来,热浪与糟糕的通风把囚室的夜晚变得更加让人难以入眠,那晚霍尔马吉欧困得上下眼皮直打架,还在硬撑着讲他的睡前故事。他实在已经被里苏特的沉默逼得没辙没辙的了,也再讲不出什么新鲜的笑话,于是他在被睡魔掳走的边缘胡乱抓住了一则通常是讲给小孩子听的寓言。
“……小老鼠差点吓尿了,连忙跪地求饶:'大哥,别吃我啊!放我一马,说不定哪天我能帮上你呢!' 狮子当然不信啊,心里冷笑:‘就你这小不点塞牙缝都不够,能帮我什么?’但这狮子还算有点良心,就把老鼠放了。”
里苏特显然也还没睡着,霍尔马吉欧听见他在下铺翻了个身,金属床架发出吱吱呀呀的呻吟声。
“……老鼠听到求救,二话不说就跑过去,用它那小得可怜但锋利的牙齿,一点一点咬断了网绳。狮子得救了,老鼠对它说:'怎么样大哥?上次你还笑话我太小帮不了你,现在看看是谁救了你的命?'……”(注2)霍尔马吉欧已经快睡过去了,最后的几个音节吐得模模糊糊,但就在这时候,他听见黑暗中传来里苏特的笑声。
短暂的,低沉悦耳的笑声,像是燥热空气中的幻觉。
“其实那个故事并没什么好笑的,但他真的笑了那么一下下。”霍尔马吉欧的脸上浮现出一种胜利般的喜悦,“从那之后,事情就慢慢不一样了。”
“他开始偶尔回应我几句,问我一些问题。我这才发现,这个能打得要死的家伙,对监狱里的生活还是知道得太少了。他问我怎么用最少的钱买到最多的食物,怎么判断一个人给出的消息是否可信,怎么应付狱警的故意找茬。我想,老天,这家伙确实是第一次坐牢。”
霍尔马吉欧顿了顿,轻拍猫屁股的手停了下来:“后来我才知道,他小时候没什么人照顾,差不多是一个人长大的,人情世故那些问题对他来说比把对方揍扁难多了。所以我教他怎么跟人打交道,他则教我一些格斗和防身的技巧。我们的交易很公平,而且说实话,他是个认真到可怕的老师——如果运气够好,你以后会知道的。”
他那一言难尽的表情让我不禁打了个寒颤。
事情变得复杂起来是在一批新犯人来了以后。霍尔马吉欧在洗衣房听到两个操着巴勒莫口音的家伙悄悄议论里苏特。那种眼神是他无比熟悉的——街头上看到仇人时的眼神。
这么重要的信息他当然不敢轻忽,而当他火急火燎地告诉了里苏特后,大个子只是点了点头:“我知道。”
“知道?就这样?老天!”霍尔马吉欧激动地跳起来,只觉得这家伙冷静得不正常。
但从那天开始,他注意到他往床垫下藏了什么东西,晚上睡觉时也总是面朝门口。
“他在等待着什么,而我无意中成了这个守株待兔游戏的参与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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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2:霍尔马吉欧讲的是《伊索寓言》里的狮子和老鼠的故事,原文如下:
有一天,一头大狮子在太阳下睡觉。一只小老鼠经过时碰到了它的爪子,把它惊醒了。大狮子张嘴准备吃它,小老鼠哭道:“哦,别吃我,请让我走吧,先生! 有一天也许我会报答你的。”
狮子在心里冷笑,小小的老鼠怎么可能帮自己呢?但它是一只好心肠的狮子,就把老鼠放走了。不久以后,狮子被一张网网住了。它使出全身力气使劲挣扎,但网太结实了,它大声吼叫,小老鼠听到了它的吼声,就跑了过去。
“别动,亲爱的狮子,我来帮你。我会把绳子咬断的。”
老鼠用它尖锐的小牙齿咬断了网上的绳子,狮子从网里挣脱了出来。
“上次你还耻笑我呢!”老鼠说,“你觉得我太小了,没法为你做什么事。但你看,一只可怜的小老鼠救了你的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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