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琏此刻也顾不得许多，将林澜的提醒和库银之事简略说了一遍，末了哭丧着脸道：“二奶奶，这可如何是好？二百万两啊！我们便是倾家荡产也还不起！”
王熙凤听完，沉默了许久，久到贾琏以为她又昏睡过去时，她才缓缓开口，声音虽弱，却带着一种冰冷的清醒：“二爷，慌什么，天塌下来，有个子高的顶着。”
贾琏一愣：“你是说……西府？”
“不然呢？”王熙凤嘴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那二百多万两，大头可是在西府！尤其是二太太，她现在为了填补府里的亏空，连放印子钱这种杀头的事都做了，可见窟窿之大！如今风声起来，第一个倒霉的，必然是她！”
“可……可我们大房也欠着六十万两啊！”贾琏急道。
王熙凤眼中精光一闪，看向贾琏：“二爷，你忘了我们为何要分家了吗？不就是料到西府迟早要出大事，提前躲开吗？如今这库银，便是那最大的雷！我们若还与他们绑在一起，便是死路一条！”
“那……那我们的六十万两怎么办？”
王熙凤深吸一口气，似乎牵动了伤口，眉头微蹙，缓了缓才道：“壮士断腕，刮骨疗毒！这六十万两，我们认！但不能全认！”
她压低声音，对贾琏细细分说：“你立刻去找老爷，告诉他，我们现在要做的，不是想着如何还清六十万两，而是如何向皇上向户部表明我们大房的态度！西府是西府，我们是我们！我们已与西府分家，爵位祖宅皆已放弃，如今是另立门户！西府的巨额亏空，与我们无关！我们大房能力有限，但愿意倾尽所有，先偿还我们名下的一部分欠款，以示忠心和悔过之意！”
贾琏听得目瞪口呆：“倾尽所有？我们哪来的钱？”
王熙凤冷笑一声：“把能动的现银，我的嫁妆里那些不打紧的首饰，还有城外那两处没什么出息的田庄，统统凑一凑，能凑多少是多少，哪怕只有十万八万，立刻送去户部！话要说得好听，就说这是我们大房目前能拿出的全部了，剩下的……自然是该由西府那边承担！只要我们态度诚恳，切割清晰，皇上念在我们主动率先还款的份上，或许……会对我们网开一面！”
贾琏听得心头发热，又觉得这法子未免太过……无情狠辣，这简直是明晃晃地把西府往死里卖啊！
“这……这能行吗？二叔和老太太那边……”
“都什么时候了，还顾得上他们？！”
王熙凤厉声打断他，随即又因激动而剧烈咳嗽起来，平儿连忙进来伺候。
缓过气后，王熙凤盯着贾琏，眼神锐利，“二爷！是西府先不仁，就别怪我们不义！你想陪着他们一起死吗？你想像我那落去的孩儿，若不是……若不是？！”
说着王熙凤那么要强的一个人，竟也忍不住啜泣起来。
提到凤姐儿小产，贾琏猛地一颤，眼中最后一丝犹豫也消失了。
他咬了咬牙：“我明白了！我这就去找父亲！”
贾琏将王熙凤的话原封不动地转述给贾赦。
贾赦起初也是震惊于这计划的狠绝，但细细一想，这竟是目前唯一可能保全大房的办法！
泼皮无赖了大半辈子，此刻为了活命，那点狠劲和算计全都涌了上来。
“好！就按凤姐儿说的办！”贾赦一拍大腿，眼中闪烁着孤注一掷的光芒，“去！把库房里那几箱用不着的古玩，还有你媳妇说的那些，都清点出来！尽快变现！”
他亲自翻箱倒柜，翻到了当日分家时忘记丢在贾府的那一部分借据，看着上面触目惊心的数字，手都在抖。
最终，他们倾其所有，甚至变卖了不少压箱底的东西，堪堪凑足了十万两白银。
第二日一早，贾赦换上了一身半新不旧的国公服制，虽无爵位在身，这身行头却代表着他曾经的出身。
他带着贾琏，亲自押着那十万两银票，来到了户部衙门。
与林澜当日受到的客气对待不同，贾赦父子一来，便引得不少官员暗中指指点点，目光中充满了鄙夷与看好戏的意味。
贾赦却仿佛浑然不觉，他堆起满脸看似讨好又带着几分豁出老脸的无赖笑容，找到那清吏司主事，将银票和部分借据奉上，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惶恐与诚恳。
“大人，小人贾赦，携犬子贾琏，特来归还部分内库欠银。”
他指着那叠银票，苦着脸道，“这里是十万两，是小人如今能凑出来的所有了！不敢隐瞒大人，贾府早已分家，小人这一支已是另立门户，连爵位和祖宅都未曾要，实在是能力有限，家底微薄啊！剩下的欠款……唉，都在西府那边，小人……小人也无能为力了，只求皇上和各位大人明鉴，宽宥则个！等小人一家往后多凑凑找些营生，再把剩下的还了。”
他这番话，看似哭穷卖惨，实则句句都在强调分家，将巨额欠款的责任清晰地推给了西府，把自己和大房摘了出来，还暗戳戳地表明了自己识趣和主动的态度。
那主事何等精明，岂能听不出他话中深意？
他看了看那十万两银票，又看了看贾赦那副混不吝却又透着精明的老脸，心中也是啧啧称奇。
这贾赦，往日只闻其荒唐，没想到关键时刻，竟有这般壮士断腕，丢卒保帅的狠劲和眼力见儿！
他不动声色地收下银票，在对应的借据上做了部分销账的标记，语气平淡道：“贾先生既有此心，本部堂自会据实禀报，至于后续如何，还需上意决断。”
贾赦连连作揖：“是是是，多谢大人！全凭皇上圣裁，大人栽培！”
办完手续，贾赦带着贾琏，几乎是脚不沾地地离开了户部，直到坐上回府的马车，父子二人才对视一眼，均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劫后余生般的虚脱与一丝渺茫的希望。
而他们走后，那户部主事对同僚摇头叹道：“这贾恩侯……往日只当他是个糊涂的，今日看来，倒是小瞧了他，可惜了，若早些年能这般明白，何至于此？”
可惜？贾赦坐在颠簸的马车上，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心中一片冰凉。
他不可惜，他只想活着，只想他这一支，能在这即将到来的风暴中，寻得一线生机。
至于西府？他闭上眼，心中冷笑，老二，老太太，你们自求多福吧！
消息很快便传回了林府。
林澜听闻贾赦父子竟真的凑了十万两去户部还款，并且明确将剩余债务推给西府后，她站在书房的窗边，久久不语。
窗外春光正好，院中海棠开得如火如荼。
她却只觉得一股寒意，从心底深处幽幽升起。
贾赦这一手，不可谓不狠，不毒。
但也确实是最符合他们大房利益，最现实的选择。
果然，在这滔天巨浪面前，亲情、脸面，都成了可以随时舍弃的东西。
她知道，西府的覆灭，已经进入了倒计时。
而她，等待已久的，与西府彻底断亲的最佳时机，也即将到来。
现在，她只需等那根引线，烧到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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