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赦那十万两雪花银和一番“情真意切”的切割表态，如同投入滚油中的一滴冷水，瞬间在早已暗流汹涌的朝堂与勋贵圈子里炸开了锅。
消息传到西府时，贾政正在书房对着几本账册长吁短叹，王夫人则因被变相软禁而焦躁不安。
当小厮连滚带爬地进来禀报，说大老爷带着琏二爷去了户部，还了十万两银子，并且口口声声说剩下的债务都与大房无关时，贾政先是愣住，随即一股血气直冲顶门，眼前一黑，差点栽倒在地！
无耻之尤！”贾政气得浑身发抖，抓起桌上的砚台就砸在了地上，墨汁四溅，污了他的长衫。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那混账大哥，竟能做出如此落井下石，不顾家族脸面与存亡的卑劣行径！这简直是将西府，将他贾政，架在火上烤！
而被禁足在房中的王夫人，在最初的震惊和恐慌之后，一股更深的怨毒涌了上来。
她恨贾赦无情无义，更恨那背后提醒的林澜！定是那小畜生捣的鬼！
然而，此刻她自身难保，放印子钱的把柄如同悬颈之剑，让她不敢有丝毫异动，只能在自己的院子里，如同困兽般徒劳地撕扯着帕子，诅咒着所有她憎恨的人。
荣庆堂内，奄奄一息的贾母听闻此事，浑浊的老眼猛地瞪大，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枯瘦的手指死死抓住鸳鸯的胳膊，指甲几乎掐进肉里。
她想说什么，却只能吐出几个模糊不清的音节，最终，又是一口暗红的血喷出，彻底陷入了昏迷。
鸳鸯吓得魂飞魄散，连忙去请大夫，整个西府乱成一团。
这桩贾家内部的“丑闻”，以惊人的速度在京城传播开来。
有人鄙夷贾赦的狠绝无情，也有人暗中佩服他壮士断腕的果决。
但更多嗅觉灵敏的人，则从中嗅到了更危险的气息——连贾赦这等浑人都开始急着还款切割了，皇上清查库银的决心，恐怕比想象中更为坚定！
一时间，不少欠债的勋贵官员都开始人心惶惶，暗中筹措，试图效仿林澜或贾赦，哪怕不能全还，也要先表个态度。
风暴的云层，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积聚压低。
然而，处于这场风暴边缘眼位的林府，此刻却呈现出一种异样的平静。
林澜每日除了照料黛玉，便是闭门读书，或是整理万花谷的医案心得，仿佛外界的一切纷扰都与她无关。
黛玉的身心在她的精心调理下，恢复得很快。
那场来自外祖母的背叛所带来的尖锐疼痛，似乎被兄长无微不至的守护渐渐抚平。
她不再轻易落泪，眼神也一日比一日清明坚定。
只是话比从前少了些，常常抱着一本书，能安静地坐上一个下午。
林澜知道，这是创伤后的一种自我保护，她并不强求，只给予妹妹足够的空间和安全感。
这日，林澜正陪着黛玉在院中散步，看着妹妹小心翼翼地触摸一朵初绽的蔷薇，唇角不自觉地带上了温柔的笑意。
就在这时，林忠快步走来，面色带着一丝不寻常的郑重：“大爷，宫里头戴内相来了，说有旨意。”
林澜心中一凛，安抚地拍了拍黛玉的手，让她由雪鸢陪着，自己则整理了一下衣袍，快步走向前厅。
戴权并未穿着正式的传旨官服，只着一身藏青色的常服，脸上带着惯常让人看不出深浅的笑容。
见到林澜，他并未摆出宣旨的架势，而是客气地拱了拱手：“林伯爷，杂家今日来，是传皇上口谕。”
“臣林澜，恭听圣谕。”林澜躬身行礼。
戴权清了清嗓子，声音不高不低，却字字清晰：“皇上说，林大人年纪尚轻，才华出众，长期拘于太医院一方天地，未免可惜，且太医院事务繁杂，于你休养身子亦非益事，皇上思忖再三，决定调你至惠民药司，任提举一职，总领京畿及天下各地药局、医馆之管理、药材统筹、疫病防治等事宜，望你善用其才，惠泽百姓，不负皇上重望。”
惠民药司提举？林澜闻言，心中先是愕然。
这惠民药司乃是朝廷设在民间、面向平民的低阶医疗机构，主要负责贫病者的医药救济、药材平价供应以及地方疫情的上报与控制。
其提举一职，品级虽不算高但也是正六品，但远离太医院这等权力核心，更偏向于实务和基层管理，与她现在备受瞩目的圣绻的身份，似乎并不完全匹配。
皇帝这是什么意思？明升暗降？还是……别有深意？
她脑中飞快转动，面上却丝毫不露，只是恭敬应道：“臣领旨谢恩，定当竭尽全力，不负圣恩。”
戴权见她如此平静，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又闲话般提点了一句：“林伯爷，这惠民药司看似不起眼，却是关乎民生社稷的重要一环，皇上将此重任交予你，乃是寄予厚望啊。”
“多谢内相提点。”林澜再次躬身。
送走戴权后，林澜回到书房，独自一人时，才允许自己细细品味这道突如其来的调令。
起初，一丝不满掠过心头。
太医院固然是非多，但能接触到最顶尖的医学资源和病例，对她精进医术守护黛玉至关重要。
调去管理那些琐碎的民间医药事务，岂不是将她这身医术束之高阁？
这万恶的封建礼教，难道连她待在太医院钻研医术都容不下吗？
就因为她年纪渐长，是个女子，便要注意避嫌，不能久居内廷相关机构？
这个念头刚起，她猛地打了个寒颤！不对！
不是因为她是个女子！恰恰相反，是因为她知道，自己是个女子！
一道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脊椎窜上头顶！皇帝这道旨意，莫非……是在暗示什么？他知道了？他知道自己是女扮男装？！
这个猜测如同惊雷，在她脑海中炸开，让她瞬间手脚冰凉！
是了！她如今虚岁已近九龄，在这个时代，女孩儿家到了这个年纪，身形、声音都会开始发生变化，更重要的是……月事将至！若她仍留在太医院，一旦身份暴露，那便是欺君大罪，足以让林家万劫不复！
皇帝此举，并非贬斥，而是在……保护，或者说，是在用一种更体面更不着痕迹的方式，为她这“欺君之罪”扫清障碍，提前布局！
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林澜心念电转，背后瞬间沁出一层冷汗。
是因为自己还有用处？那剩下的六次施针机会？还是因为父亲林如海……
林澜毫不怀疑，若是自己的女儿身被皇帝知道，且皇帝能够按而不发，十有**是林如海在去世前做了什么，或者是禀明了什么，甚至可能将这一切“欺君”的责任都揽到了他自己身上！！！
所以，皇帝并非被她蒙在鼓里，而是一直心知肚明！
一股巨大的后怕与庆幸交织着涌上心头。
她一直以为自己伪装得天衣无缝，却不知早已在帝王眼中无所遁形！幸好！幸好皇帝不知因何缘由，选择了默许甚至回护，否则……
她不敢再想下去。
同时也对那位深居宫中的帝王，生出了更深的忌惮与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这位陛下，心思之深，手段之柔，远超她的想象。
将调她去惠民药司，表面上是让她远离太医院的是非，避免身份暴露的风险。
更深一层，这惠民药司局总领天下医药事务，若能做出成绩，便是实打实的政绩，是惠及万民的功德！
这远比在太医院救治几个贵人，更能积累声望和资本！皇帝这是在……为她铺一条更长远更稳固的路？甚至……如戴权暗示的那般，寄予了“惠泽百姓”的厚望？
想到此，林澜激荡的心绪渐渐平复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与昂扬的斗志。
既然前路已明，她便无需再畏首畏尾。
太医院去不得，这惠民药司，便是她施展所学，践行万花谷“济世苍生”理念的另一个广阔天地！
而且，借此机会，她或许可以将自己所知的一些现代公共卫生，疾病预防的理念，以这个时代能够接受的方式推行下去！比如……
她目光落在书案上，那里放着几张她闲暇时勾勒的草图，是关于如何改进民间饮水卫生，如何处理垃圾以防瘟疫的初步想法。
还有……牛痘！
预防天花！
这项技术一直埋藏在她心底，只因时机未到，不敢轻易拿出。
如今她执掌惠民药司，是否有机会，小心翼翼地开始推动这方面的研究？
一个全新充满挑战与可能的未来，似乎正在她面前缓缓展开。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眼神重新变得坚定而清明。
无论皇帝是出于何种考量，眼下这条路，对她和黛玉而言，无疑是最有利的。
她需要尽快熟悉惠民药司的运作，更需要……在贾府那场注定到来的风暴中，稳稳地站在岸边，不被波及，并趁机完成最后的切割。
皇宫，御书房内。
皇帝批完最后一本奏折，揉了揉眉心。戴权悄步上前，递上一杯温茶。
“林澜接旨后，反应如何？”皇帝呷了口茶，淡淡问道。
戴权躬身回道：“回皇爷，林伯爷甚是平静，即刻便领旨谢恩了，并无半分怨怼之色，杂家瞧着，倒像是个明白人。”
皇帝轻哼一声，放下茶盏：“他若连这点都看不透，也不值得朕费这些心思。”
他顿了顿，似乎有些头疼，用手指按了按太阳穴，“林如海啊林如海，你倒是给朕留了个好大的麻烦……”
戴权不敢接这话茬，只低眉顺眼地站着。
皇帝沉默片刻，又道：“惠民药司那边，你盯着点，若有那不长眼的敢给他使绊子，你知道该怎么做。”
“奴才明白。”
皇帝挥了挥手，戴权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御书房内，只剩下皇帝一人。
林澜……女子之身，却有惊世之才，更兼一颗难得的赤子之心与济世之念。
放在太医院，确是风险太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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