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澜接任惠民药司提举的旨意，引得不少关注的目光投向了这个以往并不起眼的衙门。
有人揣测圣意，有人观望这位少年伯爷能否在庶务上也有所建树，更有人暗中冷笑，觉得林澜这是被变相逐出了权力核心。
然而，身处漩涡中心的林澜，却展现出了一种异乎寻常的沉静与高效。
她并未急着新官上任三把火，而是花了数日时间，埋首于惠民药司积年的卷宗档案之中，梳理其组织架构、运作流程、经费来源与历年遇到的难题。
应试教育培养出的缜密思维与这个时代难得的宏观视野，让她很快便抓住了几个关键症结——经费不足导致药材短缺良莠不齐，地方药局管理松散，疫病上报迟缓甚至隐瞒，缺乏有效的预防措施和统一的诊疗规范。
她心中渐渐有了一个清晰的蓝图。
改善民生积累政绩固然重要，但她更希望能借此机会，将一些现代公共卫生的种子播撒下去，不过这需要时间，需要耐心，更需要……一个相对安稳的外部环境。
可贾府西府那边传来的消息，一日比一日更令人心惊。
贾赦那“壮士断腕”的一招，不仅将西府推到了风口浪尖，更是彻底抽空了西府内部最后一点支撑的力量。
贾母中风昏迷，药石罔效，只靠参汤吊着一口气。
贾政是个不通庶务的迂腐书生，面对如山债务和府中日益窘迫的开销，除了长吁短叹，责骂下人之外，毫无办法。
他曾试图让儿媳李纨和庶女探春暂理家事。
李纨是个寡妇，性子贞静，只知恪守本分，压不住那些刁钻欺主的奴才。
探春虽素有才干，志存高远，但终究是未出阁的小姐，名不正言不顺，且年纪尚小，那些积年的老仆如何肯服？
不过几日，府中便乱了套，偷奸耍滑，中饱私囊者层出不穷，甚至有人开始偷偷变卖库房里的东西。
更雪上加霜的是，宫中的贾元春，在周贵妃与李妃的夹缝中求存，日子愈发艰难。
周贵妃因薛宝钗投靠，王夫人转向李妃而迁怒于她。
李妃则因王夫人办事不利，未能除掉林澜而对其不满，对元春也只是利用居多，并无真心庇护。
宫中上下皆是看人下菜碟的主儿，元春份例被克扣，打点宫人需要银钱，在皇帝面前争宠更需要华服美饰，珍玩奇物来装点门面，哪一样都离不开一个“钱”字。
一封封催银的信笺，如同催命符般从宫中递出，送到贾政手中。
贾政看着那些信，再看看府中空空如也的库房和账面上触目惊心的赤字，急得嘴角起泡，一夜之间仿佛老了十岁。
万般无奈之下，在几个还算忠心的老仆和幕僚的劝说下，贾政只得做出了一个无异于饮鸩止渴的决定——解了王夫人的禁足，让她重新掌家！
当那扇紧闭的院门再次打开时，走出来的王夫人，已与从前那个端着架子，念着佛珠的二太太判若两人。
长时间的禁足和恐惧以及对林澜、对贾赦、对所有人的怨恨，早已将她心中最后一点伪善焚烧殆尽。
她面色阴沉，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透着一股豁出一切的疯狂。
她深知，如今的贾府已是一个无底洞，常规的手段根本无法填补。
要想维持表面的光鲜，保住宫中的元春，甚至……为自己谋求一条后路，她必须行非常之法！
于是，在贾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默许下，甚至是半推半就的期盼中，王夫人彻底撕下了伪装。
她将原说中王熙凤暗中操作，尚且有所顾忌的那些违法勾当，变本加厉地全都搬上了台面。
包揽诉讼，颠倒黑白，只要银钱到位。
重利盘剥，放印子钱的范围和利息比以前更加酷烈，逼得多少人家破人亡。
甚至开始暗中勾结外官，打着贾府和宫中贤贵人端嫔的旗号，插手地方事务，贩卖官职，无所不用其极！
她如同一个输红了眼的赌徒，疯狂地攫取着每一分可能到手的银钱，试图用这些带着血和罪的银子，去填补那巨大的亏空窟窿，去维持贾府那摇摇欲坠的虚假繁荣，去支撑元春在宫中的艰难处境。
贾府的下人们，在王夫人雷厉风行，甚至堪称狠辣的手段下，暂时被震慑住，府中的秩序似乎恢复了一些。
但那种秩序，是一种带着血腥味，令人窒息的压抑。
探春冷眼旁观着这一切，心中充满了无力与悲凉。
她曾试图劝谏父亲，却被贾政以“妇道人家懂得什么，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搪塞回来。
她看着这个生她养她的家族，正在王夫人疯狂的驾驶下，朝着万丈深渊一路狂奔，却无力阻止，只能将自己关在秋爽斋内，借着读书写字来排遣内心的苦闷与绝望。
这些消息，通过林忠安排的眼线，断断续续地传回林府。
林澜每次听闻，心情都极为复杂。
一方面，她乐见贾府西府自作孽不可活，王夫人越是疯狂，其覆灭的速度就越快，她与黛玉彻底摆脱纠缠的日子也就越近。
另一方面，想到那些被王夫人盘剥迫害的无辜之人，她心中亦不免生出几分恻隐。
这就是这个时代的残酷，倾巢之下，安有完卵？
她更加坚定了要尽快在惠民药司做出成绩的决心。
而与此同时，深宫之中的贾元春，在经历了漫长的冷遇与艰难周旋后，终于迎来了一丝转机。
李妃虽因王夫人之事对贾家不满，但她更需要人手来对抗风头正盛的周贵妃。
薛宝钗封嫔后，周贵妃气焰更盛，看元春也更不顺眼。
无奈元春只能投靠了李妃，在李妃宫中，虽不得真心，却也勉强有了个落脚之地，她深知家族无法提供更多助力，一切只能靠自己。
她收敛了所有棱角，变得更加隐忍柔顺。
她细心观察李妃的喜好，投其所好。
她利用自己尚存的几分才情，在李妃与皇帝谈论诗词歌赋时，恰到好处地附和几句，既不喧宾夺主，又能显出一份雅致。
她甚至暗中留意太医院的动向，得知林澜调任惠民药司后，心中虽讶异，却也隐约感觉到，这位“表弟”似乎深得圣心，其动向或许暗合某种风向。
这一切，都被看似漫不经心、实则洞若观火的皇帝看在眼里。
这夜，皇帝驾临李妃宫中。
李妃自是百般奉承，元春依礼侍宴，姿态恭谨柔媚，在一曲琵琶后，被皇帝随口问及对近日某篇诗文的看法。
元春心中紧张，却强自镇定，引经据典，声音温婉，见解虽不算卓绝，却也清新脱俗，颇合皇帝此刻心境。
皇帝多看了她两眼。
对于这个贾家的女儿，他原本并无太多印象，只知其家族糜烂，亏空甚巨。
但此刻见她在这等境地下，依旧能保持一份从容与才情，倒是难得。
当夜，皇帝宿于李妃宫中，却并未召幸李妃，而是点了在一旁侍奉的贾元春。
消息传出，六宫皆有些讶异。
李妃心中虽有些不是滋味，但想到元春毕竟是自己阵营的人，她得宠也能增强自己对抗周贵妃的筹码，便也按捺下了那点不快，反而对元春多了几分“亲切”。
而对于在绝望中挣扎的贾府和王夫人来说，元春承宠的消息，不啻于一剂强心针！
王夫人更是觉得自己的所有努力都没有白费！只要元春能在宫中站稳脚跟，生下皇子，贾府就还有希望！
她更加疯狂地敛财，试图为元春提供更多的助力。
然而，她们并不知道，皇帝对贾家的观感，并未因元春的偶然承宠而有丝毫改变。
那笔巨额欠银，如同一根毒刺，深深扎在皇帝心中。
元春的些许才情与柔顺，或许能换来一时垂怜，却动摇不了帝国法度的根基。
林澜在惠民药司的值房内，听闻元春承宠的消息时，只是轻轻放下了手中的卷宗，唇角勾起一抹似嘲似叹的弧度。
“饮鸩止渴，回光返照。”她低声自语。
贾府西府的丧钟，并未因这片刻的荣光而停止敲响，反而因为王夫人更加疯狂的举动，而加快了频率。
她铺开一张新的宣纸，开始撰写她上任后的第一份条陈——《关于整饬京畿惠民药司，建立常备药材储备与疫病快速上报机制的若干建议》。
她要将精力，投入到这片更有希望，更能切实惠及百姓的天地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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