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家骤然倾覆的阴云,并未在京城上空停留太久,便被更喧嚣的尘世烟火所冲淡。
唯有那深宫红墙内,薛宝钗独自舔舐着失子与家族蒙难的双重创伤,以及贾府西府中,王夫人那愈发焦灼惊惶的心,还在无声地证明着那场风暴留下的余痛。
林澜的生活,却仿佛进入了一种奇特的节奏。
白日里,她往返于惠民药司与京畿各分局之间,面容沉静,举止从容,应对着那些或阳奉阴违,或试探巴结的胥吏医官。
她不再急于求成,而是像一位经验丰富的医者,耐心地望、闻、问、切,诊断着这个庞大机构沉疴已久的病根。
她的值房内,堆积如山的账册几乎要将那张宽大的公案淹没。
烛火常常亮至深夜,映照着林澜专注的侧脸,以及墨韵和两名心腹算手拨弄算盘发出的清脆声响。
空气中弥漫着陈年纸张的霉味与新墨的清香,还有一种逐渐凝聚的肃杀之气。
一桩桩一件件触目惊心的案件,在这枯燥而严谨的核对中,浮出水面。
虚报采购数量,以次充好,甚至用泥沙填充药包,勾结药商,抬高进价,从中收取巨额回扣,克扣朝廷拨付给贫苦百姓的免费药材,转而高价售卖,谎报疫病,冒领专项资金……手段之卑劣,数额之巨大,令即便是早有心理准备的林澜,也感到一阵阵心寒。
这些蠹虫,趴在惠民药司这棵本就营养不良的大树上,疯狂地吸食着汁液,使得朝廷惠泽苍生的仁政,变成了他们中饱私囊的盛宴,更使得无数无钱请医问药的贫苦百姓,在病痛中苦苦挣扎,甚至失去生命。
一股混合着愤怒与责任的炽热情绪,在她胸中激荡。
她不仅要整顿,更要重塑!她要让这惠民药司,真正成为百姓疾苦时的一道曙光!
然而,越是接近核心,她越是谨慎。
牵涉的官员胥吏盘根错节,利益网络遍布京城,稍有不慎,便可能打草惊蛇,甚至引来反噬。
她需要等待一个最佳的时机,将这些铁证,以无可辩驳的方式,呈递上去。
这日傍晚,林澜拖着略显疲惫的步伐回到林府。
连续多日的殚精竭虑,即便有内力支撑,眉宇间也难免染上了一丝倦色。
刚踏入内院,便见黛玉由雪鸢陪着,坐在廊下的秋千上,轻轻地晃悠着。
暮春的夕阳为她周身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她手中拿着一卷书,却并未看,只是望着庭院中翩跹的蝴蝶出神。
见到林澜回来,她眼眸微微一亮,从秋千上跳下,迈着轻快的步子迎了上来。
“哥哥回来了。”她声音清凌凌的,带着不易察觉的关切,目光在林澜脸上细细扫过,“今日又是忙到这般时辰?我瞧着,哥哥这惠民药司的提举,倒比先前在太医院时还要忙碌几分,连陪我说话的时候都少了。”
她语气里带着点小女孩特有的娇嗔与促狭,歪着头,唇角弯起一个浅浅的狡黠,“莫不是哥哥如今官做大了,成了个大忙人,便嫌弃妹妹聒噪了?”
若是往常,林澜定会笑着揉揉她的头发,温言安抚。
但今日,许是连日来的压力与所见黑暗让她心神疲惫,听到林妹妹这看似玩笑的话语,心中竟莫名地一酸。
她停下脚步,看着林妹妹清澈见底不染尘埃的眸子,那里面映照着晚霞,也映照着自己略显憔悴的身影。
在这一刻,官场上的倾轧算计,账册里的肮脏污秽,仿佛都被这双眼睛净化了。
她伸手,轻轻刮了一下黛玉挺翘的鼻尖,动作带着罕见的亲昵与依赖,声音也不自觉地柔和了下来,带着一丝疲惫的沙哑:“傻玉儿,胡说什么,哥哥便是再忙,又怎会嫌你?只是近日衙门里事务繁杂,有些……棘手。”
黛玉敏锐地察觉到兄长情绪中的异样,那不仅仅是疲惫,更是一种深藏的沉重。
她脸上的玩笑之色褪去,伸出微凉的小手,主动握住林澜的手,轻轻晃了晃,语气变得异常认真:“哥哥若是累了,便歇一歇,玉儿如今身子好多了,不用哥哥时时挂心。玉儿……玉儿会好好的。”
她没有追问衙门里究竟有何等“棘手”之事,只是用最朴素的语言,表达着最坚定的支持与心疼。
这简简单单的几句话,如同涓涓暖流,瞬间浸润了林澜有些干涸的心田。
她反手握紧林妹妹微凉的小手,感受着那真实的温度与力量,胸中的郁气仿佛都消散了大半。
“好,哥哥听玉儿的。”林澜展颜一笑,那笑容驱散了眉宇间的阴霾,重新变得温暖而明亮,“等忙过这一阵,哥哥带你去城外庄子上住几日,可好?听说那里的荷花快要开了。”
黛玉眼睛顿时亮了起来,用力点头:“好!”
兄妹二人携手走向花厅用晚饭,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长长的,交织在一起,温馨而宁静。
这一刻,什么朝廷风云,什么贾府倾轧,似乎都遥远得不再重要。
就在林澜与黛玉享受着这难得温馨的时刻,一场更大的风暴,正以薛家为引信,悄然逼近贾府西府那早已千疮百孔的围墙。
刑部对薛蟠一案的审理,并未因薛宝钗小产而停滞,反而因为苦主的不断喊冤和某些“有心人”的推动,进行得出乎意料的顺利。
薛蟠本就是个纨绔草包,在刑部大堂之上,几番威吓拷问之下,便将自己那点破事抖落了个干净,更是为了减轻罪责,胡乱攀咬起来。
他不仅坐实了自己当年打死冯渊,倚仗贾家王子腾之势逃脱法网的罪行,更是在慌乱之中,口不择言地提及,姑母王夫人为了填补贾家亏空,如何放印子钱逼死人命,如何包揽诉讼收取贿赂……虽然语焉不详,却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块巨石!
消息如同插上了翅膀,迅速传开。
原本还在观望的御史言官们,如同闻到了血腥味的鲨鱼,顿时蜂拥而上!
弹劾贾府纵容子弟行凶、包庇罪犯、以及王夫人放印子钱、干预司法等罪行的奏折,如同雪片般飞向了皇帝的御案!
贾政在府中听到消息,惊得魂飞魄散,当场晕厥过去。
醒来后,面对前来锁拿相关人犯、搜查证据的刑部官差,他面如死灰,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王夫人则彻底陷入了疯狂,她嘶吼着,咒骂着薛蟠是个祸害,咒骂着所有人,试图销毁账本证据,却被官差当场拿下。
昔日高高在上的荣国府二太太,如今银铛入狱,披头散发,状若疯妇。
荣国府西府,这座传承百年的勋贵府邸,终于在王夫人疯狂的挖掘和薛蟠致命的一击下,轰然倒塌!抄家、封府、拿问……昔日门庭若市的景象一去不复返,只剩下官差的呵斥、女眷的哭泣和下人的四散奔逃,一片狼藉。
而宫中刚刚承宠,试图为家族带来一丝希望的贾元春,在听闻母家被抄母亲入狱的噩耗后,直接病倒在了宫中。
她那点微末的“荣宠”,在家族如此惊天巨案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不仅未能挽救家族,反而可能因此受到牵连,自身难保。
贾家西府的倾覆,如同一声沉闷的惊雷,炸响在京城上空,震动了整个勋贵圈子。
林澜是在次日清晨,准备前往惠民药司时,接到林忠紧急禀报的。
“西府……被抄了?”林澜站在府门口,晨曦的光芒照在她脸上,映不出丝毫喜怒。她早有预料,只是没想到会来得如此之快,如此彻底。
“是,大爷,刑部的人昨夜就去了,贾政老爷和王夫人都已被带走,府邸也封了。”林忠低声道,语气中带着一丝唏嘘。
林澜沉默了片刻,心中并无多少快意,反而有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
那个曾经接纳过她们兄妹,也给过黛玉短暂温暖,更带来无尽麻烦与伤害的地方,终于走到了尽头。
“知道了。”她淡淡应了一声,抬步迈出了府门。
坐在前往惠民药司的马车上,林澜望着窗外飞速掠过的街景,眼神逐渐变得锐利而坚定。
贾府西府的覆灭,对她而言,意味着一个时代的结束,也意味着一个新时代的开始。
从此,她林澜,她妹妹黛玉,与那个烂泥潭再无瓜葛!
而她也知道,朝堂的震荡绝不会止步于此。
薛家案牵扯出的,恐怕不止贾府一家。接下来,将是更为猛烈的风暴。
但这风暴,对她而言,或许正是机会所在。
她摸了摸袖中那份早已准备多时,罗列着惠民药司诸多蠹虫罪证的密折,唇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
是时候了。
就在这新旧交替、风雨激荡的时刻,她要以雷霆之势,肃清惠民药司的积弊,为自己,也为这天下需要救助的贫苦百姓,劈开一条新路!
而此刻,她心中那份为黛玉根治先天心疾的计划,也愈发清晰起来。
外界的混乱,或许正是实施那需要绝对安静环境的治疗的最佳掩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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