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序悄然滑入初冬。
京城的风带着凛冽的寒意,刮过荣国府的亭台楼阁,卷起枯黄的落叶,平添几分萧索。
林澜每日依旧埋首于医书与药材之间,看似平静无波,唯有她自己知道心底那根弦,始终因等待着扬州的回音而微微紧绷。
这日午后,她正对着一本新得的《针灸甲乙经》蹙眉沉思,试图将书中记载的穴位与万花谷更为精妙的经络理论相互印证,门外传来了林忠刻意放重却又带着一丝急促的脚步声。
“少爷,扬州……有信来了。”
林忠的声音隔着门帘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林澜执书的手几不可查地一顿。
她缓缓放下书卷,深吸了一口气才平静道:“进来。”
林忠躬身入内,手中捧着一个用油纸包裹严实的厚实信函,上面是林如海亲笔但略显虚浮却依旧风骨嶙峋的字迹——“澜儿亲启”。
“送信的人说,老爷……病势又沉重了些,这是卧榻口述,由师爷代笔,老爷最后强撑着亲自署的名。”林忠低声补充道,将信函小心翼翼地放在书案上。
林澜的心猛地一沉。
她挥了挥手,林忠会意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并轻轻带上了房门。
室内只剩下她一人,以及那封沉甸甸的信。
她没有立刻去拆,只是静静地凝视着那熟悉的笔迹,仿佛能透过纸张,看到扬州病榻上那个形销骨立却仍在为子女筹谋的父亲。
一种混合着酸楚和愧疚以及难以言喻的牵挂的情绪,在她胸中弥漫开来,尽管她只是意外来到这书中世界,但作为通读过巨著,且与家中长辈看过电视剧的人来说,林如海这个活生生疼爱子女的人跃然于眼前,无法让她不动容。
良久,她才用微微有些发颤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拆开信函。
信很长,开篇依旧是惯例的问候,询问她们兄妹在贾府是否安好,叮嘱他和黛玉添衣保暖,莫要劳神。
字里行间,透着数不尽的关怀,然而,当读到关于她学医之请的部分时,林澜的呼吸不由得屏住了。
“……汝来信所言,为玉儿计,欲涉医道,父览之,心绪复杂,初闻汝弃举业而就方技,殊为痛心,然细思之,汝之考量,非无道理,玉儿孱弱,需人精心看顾,寻常医者,终不及至亲体贴,汝能念及于此,甘愿舍正途而择小道,此乃至诚至孝之心,父……深感欣慰。”
欣慰!
林澜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
她预想过林如海的斥责,预想过他的失望,甚至预想过他的默许,却独独没有料到,会是欣慰二字。
这两个字,像一道暖流,瞬间冲垮了她心中故作坚强的堤防,鼻尖一酸,眼眶竟有些湿润了。
她继续往下看。
“汝既立志于此,便当潜心钻研,勿要浅尝辄止,医道精深,关乎性命,须得慎之又慎。京中太医署王济仁太医,曾与为父有旧,医术精湛,人品端方,父已另修书一封,汝可持信拜谒,或可得其指点一二,然切记,汝之身份特殊,行事当以低调为上,不可张扬,亦不可轻易为人诊脉开方,以免招惹是非,累及自身与玉儿……”
信的后半部分,林如海又细细交代了许多,包括京中林府老宅的情况,几位可能提供帮助的故旧名帖,甚至还有林家累世积攒银钱的安排,显然是担心她在贾府用度不便,或是在外购置书籍药材有所需。
通篇读下来,没有一句苛责,只有深沉的父爱和周全的思虑,以及那份建立在理解基础上沉甸甸的托付。
林澜将信纸紧紧攥在手中,仿佛能感受到那份来自远方坚定的支持。
她知道,林如海这是在用他最后的力量,为她,也为黛玉,铺陈一条尽可能稳妥的路。
他理解了她选择医道的深层缘由,甚至为她找好了引路的师长。
这份用心良苦,让她如何不为之动容?
然而林澜并不知道,几乎在她收到这封家书的同时,另一封更为紧要,以火漆密缄的奏折经由特使,已悄然送达了紫禁城深处,御书房那位天下至尊的案头。
……
皇宫,养心殿东暖阁。
地龙烧得暖意融融,驱散了窗外的寒意。
当今圣上,是一位年富力强励精图治神色的帝王,奏折到时他正凝神批阅着奏章。
当他拿起那封来自扬州,标记着“密”字的奏折时,神色不由得凝重了几分。
展开奏折,首先是关于两淮盐课积弊的最终清查结果,条分缕析,证据确凿,牵扯人员和贪墨数额触目惊心。
林如海在折子中,以极其冷静客观的笔触,将这块毒疮彻底揭开,并附上了关键证物的藏匿之处与提取方法。
看到此处,皇帝眼中闪过一丝震怒与赞赏。
震怒于盐□□败至此,赞赏于林如海之干练与忠直。
然而当他的目光落到奏折后半部分,那笔迹明显变得虚浮无力,甚至带着一丝颤抖的私奏时,眉头微微蹙起。
林如海在私奏中已不复之前的冷静,堪称字字泣血,句句含悲。
他先隐晦提及自身“沉疴难起,恐负圣恩,时日无多”,继而笔锋一转,以极其卑微恳切的语气写道。
“……臣自知命如朝露,不敢惜身,唯念及家中弱息,肝肠寸断,臣女黛玉,年方稚龄,体弱多病,失恃无依;义子林澜,虽非亲生,然性敏心细,至孝至诚,臣视若己出,臣去后,此二子孤苦伶仃,无所依托,臣斗胆,伏乞陛下……念在林家世代簪缨,未尝有负君恩,念在臣此番清查盐课,未敢有负圣托……于万千国事之暇,若能垂怜,稍加照拂此二子一二,臣……虽九死亦瞑目矣……”
写至此处,墨迹似有晕染,仿佛书写之人曾掩面长叹。
接着,是一段更为石破天惊的陈述。
“……又,臣有欺君之罪,万死难赎!义子林澜,实为女子之身!乃臣族中孤女,名月澜,臣因忧心小女黛玉孤身入京,前程难测,又感此女性情坚毅,颇有担当,故行此权宜之计,令其女扮男装,以义兄之名护持黛玉左右……此非常之举,实出无奈,皆系臣一人之过,澜儿年幼无知,一切听从臣之安排……臣恳请陛下,念其一片护妹之心,年幼孱弱,宽宥其欺瞒之罪……所有罪责,臣愿一力承担……”
看到这里,皇帝执笔的手顿住了,脸上露出极为复杂的神色。
他放下朱笔,身体向后靠在龙椅上,无声地长叹了口气。
侍立在一旁的心腹大太监戴权,敏锐地察觉到皇帝情绪的变化,小心翼翼地奉上一杯新沏的君山银针。
皇帝并未去接,只是用手指轻轻敲击着御案,目光依旧落在林如海那字字泣血的密折上,良久才似自言自语,又似对戴权感叹道:“林如海啊林如海……朕之干臣,亦是一片痴心父母啊……”
戴权何等乖觉,虽未窥见奏折全貌,但从皇帝这声感叹和方才凝重的神色,已猜到了七八分。
他躬着身子,顺着皇帝的话音带着恰到好处的唏嘘,轻声道:“万岁爷说的是,林盐政为人朝野皆知,最是忠直勤勉,如今……听万岁爷此言,想必是病中仍放心不下家中儿女,舐犊情深,实在令人动容。”
皇帝微微颔首,目光深邃:“是啊,为了子女,连这等欺君之罪都坦然自陈,将身后之事托付于朕……这是把他林家的软肋,把他最后的牵挂,都毫无保留地摊在朕面前了。”
他顿了顿,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惋惜,“盐课之事,他办得漂亮,可惜……天不假年。”
戴权心中了然,知道林如海这一番坦诚与托付,加上清查盐课的大功,已然在圣心之中为他那双子女挣得了一份难得且无形的护身符。
他低声应和:“林盐政一片忠君爱子之心,天地可鉴,万岁爷仁德,定会体恤。”
皇帝不再言语,只是重新拿起朱笔,在那份关乎盐课的公折上,批下了一个苍劲有力的“准”字,并附加了几句嘉奖抚慰之语。
而对于那份涉及私情的密折,他沉吟片刻并未直接批复,只是将其轻轻合上,放在了御案一角一个特殊的位置。
有些事,无需明言,心照即可。
戴权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中已然明了。
那位远在扬州的林盐政,以及他那一双留在京中贾府的子女,尤其是那位胆大包天却至情至性的“林少爷”,已然在九五至尊心中留下了印记。
这印记,是福是祸,犹未可知,但至少在此刻,它是一道无人敢小觑的护身符。
……
荣国府内,林澜小心翼翼地收好了林如海的回信,将其与那封可以拜谒王太医的信函一同锁入匣中。
她不知道千里之外紫禁城中发生的一切,但手中这封沉甸甸的家书,已足以让她心中那块悬着的巨石落地,并且充满了前行的力量。
林如海理解她,支持她,甚至为她铺了路。
那么,她便再无后顾之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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