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意愈深,连日的阴霾低垂,终于在一个寒冷的凌晨,化作了细碎的雪沫,无声地覆盖了京城的琉璃瓦和枯树枝。
荣国府内,因着这场初雪,早起忙碌的仆役们也多了几分瑟缩。
林澜近日跟随王太医学习,已略有所得,正于灯下整理脉案笔记,窗外一片寂寂的雪落声,却让她心头莫名地有些发慌,仿佛有什么东西正随着这冰雪一同沉沉压下。
这不安,在次日晌午,被一阵急促得近乎慌乱的马蹄声和随之而来的恸哭彻底证实。
来自扬州的噩耗,如同凛冽的北风,瞬间席卷了荣国府上下——巡盐御史林如海,病重不治,已于三日前,薨了!
消息传到绛芸轩时,黛玉正倚在窗边看雪,闻此噩耗她整个人如同被抽去了魂魄,身子猛地一晃,直直向后倒去,脸色霎时惨白如纸,连一声悲啼都未能发出便已晕厥过去。
雪雁和王嬷嬷吓得魂飞魄散,哭喊着上前搀扶。
林澜正在隔壁厢房,闻声疾步冲入见此情景,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几乎停止跳动。
她强压下喉头的哽咽和眼前阵阵发黑,厉声喝道:“别慌!”
随即上前,一把将黛玉抱起平放在榻上,手指迅速探向其鼻息和颈脉。
只探得黛玉气息微弱,脉象浮乱急促,乃是悲痛过度,心神骤散之象!
她脑中万花医理瞬间清明,也顾不得许多,取出近日央王太医购置用以练习认穴,并随身携带的银针,手法极快而又稳准地刺向黛玉的人中和内关等穴。
同时对吓呆了的雪雁急道:“快去取我前日配的安神定志丸来!温水送服!”
一番急救,黛玉喉中终于发出一声细微的哽咽,悠悠转醒,随即那压抑不住的撕心裂肺的悲声才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
“父亲!父亲他……”她哭得浑身颤抖,气息哽噎,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哭出来。
林澜紧紧抱着她,感受着她瘦小身躯那剧烈的震颤和绝望的冰冷,自己的眼泪也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
那个在病榻上仍为她和黛玉筹谋,予她支持的“父亲”,那个给了她在这个陌生时代唯一身份和立足之地的长辈,终究还是走了。
从此,她们兄妹,在这世上便是真正的孤雏了。
但她知道,此刻她不能倒下。
黛玉需要她,林家的身后事,更需要她。
她强忍悲痛一面柔声安抚黛玉,喂她服下药丸,一面迅速对王嬷嬷和闻讯赶来的贾母等人道:“外祖母,王夫人,妹妹悲痛过甚,需立刻静养,万不能再受刺激,家中骤逢大丧,诸多事宜,小子……需即刻赶回扬州料理,还请府上代为照看妹妹。”
贾母早已哭得老泪纵横,搂着黛玉心肝肉儿地叫着,闻言连连点头:“好孩子,难为你想得周到,快去,快去!玉儿这里有我,你只管放心去!”
王夫人也在一旁抹泪应承。
林澜不再耽搁,将黛玉交由贾母和王嬷嬷,自己则立刻返回厢房,以最快的速度收拾行装。
她的手在颤抖,心在滴血,但动作却异常迅速果断。
林忠早已得了消息,面色惨白却强自镇定地安排车马和人手。
临行前,她再次来到黛玉床前。
黛玉已哭得脱力,昏昏沉沉,苍白的脸上泪痕交错。
林澜俯身,在她耳边用极轻却无比坚定的声音道:“妹妹,等着兄长,兄长定会……接你回家。”
说罢她毅然转身,带着林忠和几个得力仆从,顶着漫天风雪,踏上了南下奔丧的艰难路途。
一路无话,唯有车轮碾过积雪的吱嘎声,如同碾在人心上。
林澜靠在车厢里闭着眼,脑海中不断浮现林如海清癯的面容,谆谆的叮嘱和还有那封写着欣慰二字的家书,她竟没想到,这封家书竟成了绝笔,泪水无声滑落,又被她狠狠擦去,现在还不是悲伤的时候!
紧赶慢赶,抵达扬州林府时,林府门口已是一片缟素,白幡在寒风中凄惶地飘动。
灵堂设起,香烟缭绕,林如海的棺椁静静地停放在正中。
林澜扑到灵前,重重磕下头去,泪水终于再次汹涌而出。
“父亲……澜儿回来了……澜儿不孝……”
她以头抢地,压抑了许久的悲痛在这一刻彻底释放。
然而,丧事的悲恸尚未平息,暗处的风波已然涌动。
林如海为官清正,但巡盐御史职位紧要,多年下来积蓄自是丰裕得让人眼红,加之祖产,更是一笔令人眼红的财富。
如今他骤然病逝,只留下一双年幼的子女,其中一位还是义子,这在某些人眼中,无异于稚子怀金过市。
先是林家族人。
几个平日里并不亲近的族老和旁支,纷纷以主持大局和帮扶孤弱为名登门,言语间不断试探家产几何,田亩铺面坐落何处,甚至隐隐透露出黛玉年幼,将来嫁妆可由族中代为保管,而林澜身为义子,继承家产名不正言不顺之意。
林澜一身重孝,跪在灵前接待这些亲人,听着他们或虚伪的安慰,或贪婪的试探,心中一片冰冷。
她神色哀戚,应对却滴水不漏,只以“悲痛难抑,诸事待父亲入土为安后再议”为由,将所有试探暂时挡了回去。
紧接着,是贾府的代表——贾琏,他奉贾母之命,也快马加鞭赶到了扬州。
他的到来,名义上是协助治丧,代表贾府吊唁,但林澜心知肚明,恐怕也少不了王夫人,甚至贾赦那边对于林家财产的惦记。
贾琏倒是比林家族人更圆滑些,只说着“姑父仙去,姑母在天之灵难安,务必好生发送,若有银钱不凑手处,尽管开口”之类的场面话,但那双精明的眼睛,却不时扫过林府内外,打量着这座府邸和来往的仆役。
林澜心中冷笑,面上却依旧悲戚对贾琏道:“多谢琏二哥哥远来劳顿,父亲为官一场,身后之事,自有章程,澜虽不才,亦当遵循父志,不敢有违。”
一时间,灵堂之上,悲声与算计交织,暗流汹涌。
林澜如同风暴中心的一叶扁舟,强忍着丧父之痛,周旋于虎视眈眈的族亲与姻亲之间,心力交瘁。
她手中虽有林如海生前交代的账册和契书,知晓家底,但以一介少年之身,想要守住这份家业谈何容易?
她甚至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必要时舍弃部分浮财,也要保住祖宅和田地根本,以及黛玉应得的那一份。
就在这内忧外患,情势最为微妙紧张之际,灵堂之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而整齐的马蹄声,以及一声尖细高亢的唱喏。
“圣——旨——到——!”
这一声,如同惊雷,炸响在压抑的林府上空。
灵堂内所有人,无论是真心吊唁的,还是别有用心的,全都骇然变色,齐刷刷地望向门口。
只见一名身着内监服色,面容肃穆的中年太监,在一队宫廷侍卫的簇拥下,手持明黄卷轴大步踏入灵堂,目光扫过满堂缟素,最终落在了跪在灵前一身重孝的林澜身上。
林家族人面面相觑,贾琏也是惊疑不定。
圣旨?
这个时候,怎么会有圣旨到来?
那太监展开圣旨,朗声宣读。
旨意先是沉痛哀悼林如海积劳成疾,为国尽忠,遽尔长逝,追赠官职,赐予谥号,以示皇恩,那宣纸太监那叫一个言辞恳切,褒奖有加。
听到这里,众人尚觉在情理之中,林如海毕竟是朝廷重臣。
然而旨意的后半段,却让所有人,包括跪在地上和心中已做好各种准备的林澜,都震惊得无以复加。
“……念其子女孤弱,朕心恻然,特旨林氏家产,皆由其女黛玉并义子林澜承继,外人不得侵扰,地方官府需加意看顾,保其家业周全,钦此——”
圣旨宣读完毕,灵堂内一片死寂。
林家族老们脸色煞白,贾琏也是目瞪口呆。
林澜跪在原地,脑中一片空白。
她万万没有想到,皇帝会在此刻,以这样一种绝对强势的姿态,下一道如此明确和如此护短的旨意!这无异于一道护身符,彻底断绝了所有觊觎者的念头!
她猛地抬起头,望向那宣旨的太监,只见对方目光落在她身上,带着仿佛洞悉一切的了然与一丝极淡的怜悯。
是了……是林如海!一定是林如海上了密折!用他最后的忠诚和那份拳拳爱子之心,为她们换来了这雷霆雨露的君恩!
巨大的冲击与复杂的感激之情汹涌而来,林澜再次俯下身去,声音哽咽却无比清晰地叩首:
“臣子林澜,代妹黛玉,叩谢皇上天恩!万岁,万岁,万万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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