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薛分野死后的第七天张凝绝给他搞了个招魂仪式。也不算是寄托哀思,纯粹只是想听听他还有没有什么没说完的话。毕竟听他师弟说,他死得挺快的,可能很多话来不及出口。最重要的是,张凝绝总觉得他还有话没说完。想起他还想说话,她就睡不着觉。心里面塞着一个什么东西似的,但又那么平静。平静到以为自己不爱他。
张凝绝亲手为他招魂,但她不太会,所以请教了其他人。仪式前她也有些犹豫,想要是薛分野的灵魂真的被她招回来怎么办?她要说什么,又能说什么?但思来想去,想到都睡着了,她还是没想出能和薛分野说点啥。也许是因为这人生前就话少。他们相处的时候,话也少。拉拉手,问一问,面对面笑一笑,对方的意思就明白了。说话的次数被大幅度削减,乃至于死去七日后,她就有点要遗忘了他的声音。
仪式后张凝绝就坐在屋子里沉思。她回想着刚才的一切,想该问的都问了,冷不冷、饿不饿也问了。薛分野一直挺缺钱的,到时候要记得给他多烧点,至少在那边也得过得舒服点。能说的也说了,比如别等她之类的。她身体挺好的,可能要等上几十年才能相会。等待太累了。他生前就挺累,死后别累。又想了想觉得这话有点空,所以又多加了一句,说衣服吃的都带过去了,以后就不用每天省吃俭用,死都死了,尽情地来吧!
随后她便盯着那青烟,看着它一团一团飘上天空,好像真的到了另一个世界。这是坐在蒲团上的身体才突然颤动了一下,似乎有些地方有点奇怪。她沉静下来,让心和人一同停在墓前,一点点地去搜索。眉毛,眼睛,嘴唇,喉咙……哪里都没有,可好像哪里都奇怪。像是什么东西被堵在血管里,咽也咽不下,出也出不来。
杨孤影很热心,替她告了假,说要让她好好歇歇。但是张凝绝感觉自己完全不需要歇息,她一点儿也不累。每天看着窗外,连呆都发不下,迫不及待地想要去读读书、写写字。她甚至约了自己七秀坊的朋友,打算待到某日出去转一转。也不是为了散心,纯粹就是她想去了。好像这个人死得无关紧要,一点儿也影响不到她的生活。她照旧这样,如何活着,便如何过。
萧霜天也听说了她的事,自告奋勇要陪着她游历天下。两人过了街市,走过楼头,在船上坐下,看着水流穿行过荷叶,在湖面上倒映出自己的影子。张凝绝半倚着栏杆,手里提着一盏灯,面上微醺,遥望扬州夜景。清凌凌一丛光从边角照进来,像是浸了染料的月色。从容、安详,无边无际永无止境的夜色。手指划过湖水,冰凉的一下冻住指节,驱散了夏夜的闷热,像是从头到脚突然被浇了一捧温水,施施然让她有些困倦。她伏在船头,随水漂流,人在船上晃啊晃、晃啊晃,晃过青春与年少。一晃,就好像过去了三十年,回忆都清晰起来,像是一场梦终于走到尽头。她终于想起过去,想起薛分野。想起在两年前的雁门关,他拢着自己冻得冰凉的手,用那冷凄凄的铠甲贴紧她的身躯,第一次说,阿绝,我们要一直在一起。
4.
张凝绝其实从很早之前就见过薛分野。年幼的时候,他们见过一面。她在师父的带领下去了一趟雁门关,师父去拜见好友,她和师兄就被丢到一群同样年龄的小孩子堆里。这些小孩子与他们差不多年纪,但却背着好像比人还重的铁壳子。张凝绝不敢靠近,怕手被黏住。但她却又有点好奇,想要知道在这冰天雪地里,天天戴着这样的一副铁铠甲冷不冷。
后来她才知道原来薛分野也在这群孩子中。和其他人一样,没爹没娘,野孩子。如果不是苍云军将这些孩子带回来,他们可没在这种地方穿铁壳的机会。他没注意到她就好像她没注意到他一样。尽管是这样冷峻的眉眼、坚毅的性格,可是张凝绝却连一眼也没有分给他。她追在师兄身后,生怕师父和师兄走了把她丢在这里。杨孤影那时候是个皮猴,一个劲儿地带着她要去映雪湖。张凝绝吓得够呛,总害怕自己掉下去。师兄便背着她,绕着湖疯跑了一圈,一边喘气一边笑着说,我还以为你当真天不怕地不怕呢。在长歌门捉弄了那么些人,这会儿却是外强中干了。她将脸埋在师兄颈后,用脚踹他。杨孤影便哈哈大笑。他用手勾一勾师妹的膝盖,将她又往上背了背,说师兄带你回家去。张凝绝便说,好,师兄带我回家去。
很久之后薛分野背着她的时候也说过这句话。他个子高,肩膀宽,戴着副盔甲显得更壮。两只手牢牢地托着她的膝盖,走起路来像是坐在最有经验的轿夫抬着的轿子上一样平稳舒适。张凝绝抱着他的肩膀,不怕被黏了。手好冷,指甲都仿佛缀上了冰霜,可她不害怕自己的手指被粘下一层皮。好冷、好冷的天,可身下的人火热如同一只炉子。她像是迷路的旅人在哆哆嗦嗦的冰窟中终于寻找到太阳光一样,迫不及待地靠近、拥抱这一唯一的热源。可太热的火总会将人灼伤,手指碰到脸的时候,她感觉到薛分野用力地颤抖了一下。
“你抖什么?”
张凝绝歪着头,看着他笑。薛分野脸色通红,一句话也不敢说,仿佛说出口整个人就要就此陷到地底去。张凝绝说一句话他就打一个哆嗦,可腿上却稳健,背着她越走越快。张凝绝说:
“别走啦,再走就要走回雁塔去了。别叫他们看见。”
薛分野像根柱子一样咚地一下杵在原地。他成了一根木头,嘴唇抿得死紧,一声不吭。张凝绝于是将两只手都捧上去,左看看,右看看。薛分野的头转成一只拨浪鼓。张凝绝笑着说:
“不喜欢我看呀?”
薛分野憋了半天才终于憋出来一句:
“喜欢。”
“喜欢怎么扭头?”
“脖、脖子难受。”
“难受我给你揉揉。”
于是她的手带着冰凉的细雪,伸进了薛分野的脖子里。薛分野嘶的一声下意识缩紧脖子,又赶紧松开。
张凝绝说:“你痛不痛?”
说话的时候她的手还在脖子上摩挲,铠甲硌得手背生疼,她却好像感觉不到。薛分野说:“不痛。”
顿了顿,他又说:“你小心些,不要掉下去了。”
张凝绝便又笑了:“小时候我师兄背着我在这儿跑,我真害怕他就这么把我丢到雪堆里去。不过我不害怕你这样做。”
她用手揽住他的脖子,将脸贴在肩膀上,声音像东风一样轻:“因为你不会这么做。你喜欢我。”
薛分野喜欢她。全苍云堡都知道,全长歌门都知道。在扬州第一次看见她的时候他就喜欢她。他向来是这副德行,师兄弟面前不吭声,在姑娘面前彻底变成哑巴。可那双眼睛却好像冰层下的一线阳光,总是这样专注、细致地望着她。看着看着,那冰冷之地出来的目光也近乎灼热,攀上她的喉头,轻轻地吻上眉峰。她想起薛分野就想笑,想起他以为自己生气了,惴惴不安地喊她“张姑娘”。那么多人喊过她张姑娘,可只有这一个声音能让她回一回眸。长歌门与雁门关相隔甚远。可是寒风会捎走她的讯息,一路飘摇,一直落到雁塔的风筝上,让它带着殷殷嘱托洒遍雪山长城。
张凝绝醒来,窗外竹影瑟瑟,月色正好。她坐了一会儿,掀开帘子,凉气从脚底一直蔓延上头顶,衬得一个激灵。回忆令她难得的有些情绪波动,总是过往最动人。她随手拿件外袍披上,坐于案前,用手拉了拉那只箱子,想将信拿出来看一看。不过摸了半天没找到开锁的钥匙,也就随便了。眼前昏黑一片,像是一只乌鸦蹲在头上,用翅膀遮住了眼睛。张凝绝面无表情,感受着心脏毫无波澜地跳动,心想,也许,自己也没有那么爱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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