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疼(三)

5.

柳江天听说了这件事后已经亢奋了好几个月了。

杨孤影传达有误,说是门内几个适龄的姑娘打算选郎君,只不过忘了告诉他张凝绝不在里面。作为和张凝绝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柳江天责无旁贷,发誓定要给她找到个更好的夫君,说总得比那木头好。只不过话到喉头,又咽了下去。

杨孤影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怎么不说了?”

“逝者为大,算了,”柳江天吞了口唾沫,“反正阿绝就是喜欢这号的,我也没办法。不过你放心,我霸刀山庄好男儿可不少。定会让阿绝妹妹嫁得好、过得好。”

柳江天以前也喜欢过张凝绝。他与这一对师兄妹打小就认识,按他的话来说,便是没人不会喜欢张凝绝。她长得美,性格好,才情超然,还弹了一手好琴。柳江天十来岁的时候为了追她天天不惜一切代价往长歌门跑,巴巴地盼望着阿绝妹妹可以分给他一眼,从那小时候的窘迫回忆之中脱出身来,看看他现在的“一表人才”来。可怜可叹,张凝绝练功向来刻苦,弹得一手好平沙落雁。自从控制着柳江天在杨孤影面前一舞惊鸿后,他就对张凝绝丧失了那种年少朦胧之心。

杨孤影坐在案前接着写他的故事书,听柳江天在身后敲核桃听得头疼。这人也是教条,每天固定吃两个,说要变得聪明点。虽然杨孤影觉得他基本上是没救了,但是柳江天也会顺手给他敲一个,何乐而不为。

吃了核桃后两人开始谈正事。柳江天为了阿绝妹妹的婚事分外上心,滔滔不绝。坐在杨孤影面前说了将近半个钟头的故事,什么堂哥堂弟师兄师弟都给拉出来溜了个遍,连一个出生在霸刀山庄但是抱着一股报国热情而去了天策府的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都跟他说了,说这个好,那个也好。咕咕叨叨一大段,柳江天累得去喝水、叫他看着选一个时,杨孤影才懒洋洋地说:

“哦,忘了告诉你了,这些人里面不包括阿绝。她还不打算成亲呢。”

柳江天半壶水都倒到了衣服上。

“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杨孤影说:“我看你热情洋溢,非常上心。怎么好给你泼冷水嘛。”

最后柳江天的哥哥弟弟表叔堂舅被杨孤影全盘接收,给那些个师姐师妹看去了。柳江天贼心不死,趁着杨孤影不在竟然偷偷跑去找张凝绝,问她是否真的没有这种打算。张凝绝只好笑笑,将玉佩给他看:

“我的定情信物还在这儿呢,这么早成亲,同别人这般讲也不公正。”

柳江天磕绊了一下,说:“可你这么好,还会有很多人喜欢你的。”

“好吧,”张凝绝说,“反正总会有人喜欢我的。我再等等。”

柳江天还想再说什么,张凝绝却从窗台上取了两只核桃,给他塞去便关了门。独留柳江天一人在门外,看看手里又看看紧闭的门窗,只好喊道:

“大夫说了,吃太多核桃对身体也不好——”

里面传来张凝绝的声音:“那你就给我师兄吃。我看他也挺需要补补的。”

柳江天原话相告。彼时杨孤影的稿子刚被退回来,烦得要命,一把攥碎核桃,全丢到了他领子里。

赶走了柳江天后张凝绝继续坐回案前读书。看着看着,她就从窗边的盘子里取出一只核桃,用笔敲。铛铛铛,铛铛铛。核桃永远也敲不开,这一页也看不完。她盯着一个字瞧,半个字没进脑子里,感觉自己也需要补补。这时候她想起以前薛分野来长歌门时,核桃都是他敲的。柳江天有点不太喜欢他也是因为薛分野为了娶走张凝绝想讨好他,结果兢兢业业地给他敲了两盘。她就在一旁笑,微风吹过脸颊,连带着面前的人身上都覆上了一层暖光。从那么冷的地方走到这里来,她理应让他感受到江南的春风。

她又想起薛分野的衣服葬在这里,可能也算是葬在了江南。如此夙愿算是了结,可能也想不到什么了。结果当夜又梦到那一天,薛分野拉着她的手,与她坐在长城边缘,看着脚下白茫茫的一片,目光十分悠远。她偏过头,用目光描摹着他的侧颊,感觉岁月也变成了一汪流水,潺潺淌过眉头。飞雪簌簌,风起雁门,时间好像定格在了这一瞬,她认为自己这辈子都不可能松手。薛分野这时从怀里掏出一枚玉佩,看着已经有些年头了,说这是他最后值钱的东西,要她收着。张凝绝不收,等他说。薛分野涨红了脸,好像用尽了这辈子说话的机会一样,磕磕绊绊地说:

“我娶你,我一定娶你……”

“阿绝,”他说,“我们再也不分开。”

她想,她那时候其实真的很想说她不在乎什么定不定情信物的。她就有这样的自信,相信自己的魅力可以让薛分野永远不变心。那么多人喜欢她,他也是其中的一个,他们都很执着,她不相信薛分野会是例外的那个。但她却任由薛分野打开她的手指,用那比冰雪还要冰凉的手将玉佩塞到她的掌心,然后连带着她一起拢进怀里。

“我一定会娶你的。”

他的声音还是有点颤抖,不知道是冷的还是紧张。可手臂却如铁般厚重,牢牢地将她压在怀中,力气大得叫她的骨头都有点痛,心头却满当当一块,像是一张拼图终于被填补完整,等到了它的归宿。

他说:“但是阿绝,我好冷。我夜夜睡在这里,好冷。”

“冷”这个字眼却突然刺激到了她。张凝绝浑身的血液都仿佛凝固了,颤栗了一下。她想推开薛分野的手臂看看他的脸,却被他再度重重地搂进怀中。她感到她的头顶温热、颈后温热,全身上下到处都温热,好像被温泉淹没。可它们却又立即凝固,将身体每个毛孔都牢牢堵住,无法透气。

她呼吸不过来了,一股巨大的、奇异的感觉冲击了她。这种潮水般的陌生感受像是一只秤砣,成了灭顶之灾。肩头宛如被铁爪压下,尖锐的利刃刺破了血肉,在白骨上刮出丝丝令人作呕的声音。后背也仿佛爬上一条蟒蛇,将整个人尽数裹覆,她在这几乎呼吸不过来的温热梦境中尽力寻求着解放,口中不由念道:

“薛哥,薛哥……”

头脑混沌成一团,嘴唇也发麻宛如被狠狠抽了一鞭,像是被人抓起丢到空中,又狠狠甩了出去。她摔在地上,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浑身是血。浑身是血,浑身湿透,手掌上是断开的掌纹,衣衫上遍布着的却是星星点点的血泪。这时她才惊觉方才那种温热不是温泉,而是薛分野的眼泪。是那带着血的最后的恳求,果然招魂仪式上他有没说完的话,他是想要告诉自己,若得空,必然去一趟雁门关。

把他带回来。

6.

张凝绝想了很多很多天。

她不太能理解这个梦的逻辑,她认为,薛分野尸骨无存,衣服葬了回来,那就算是安家在这儿了。江南又不冷。虽然现在也到了凛冬,可是也不是那么冷。总比雁门关要暖和吧。难不成他灵魂还没回来,依旧在那一日?张凝绝想了半天,觉得要不还是再给他招个魂。不过去问的时候却说不建议了。一是一位师妹即将成婚不方便,二是都说一次就够了,再来一次,给人家灵魂招得昏头转向的也不好。

她不知道该怎么办,于是找来杨孤影商议。杨孤影和薛分野不太熟,又没有什么通灵的能力,也是抓耳挠腮的。想了半天才终于一拍巴掌想到个重点:

“上次他师弟不是说他盔甲还在雁门关呢。说的是不是那个?”

一提这个,张凝绝却犯了难:“我不是苍云军的人,也没有苍云军的亲朋,更不是薛哥的妻子。我没办法去。”

杨孤影提议:“拿着那封亲笔信去怎样呢?”

张凝绝沉默下来。杨孤影也不敢说话了。也许他会认为张凝绝是触景生情,可实际上,她不知道该怎么跟杨孤影说她压根就没有拆开那封信看过。

她没拆,也不打算拆了。就让那封信随着过往的一切都逝去,永远地藏在箱子底吧。

可在杨孤影面前她这么想,回了屋又有了另一种想法。她不可抑制地想道,如果她打开它看一看,是否就能进入苍云堡了?薛分野一定在最后有他的落款,这可能就是一张凭证。只要能进去,拿走他的盔甲,说不定他就不会再说冷。想到“冷”这个字,她又打了个寒颤。这是完全无法遏制的,哪怕她攥紧了桌角,一股冷意还是从脚底攀升而上,彻底冰冻了她。

张凝绝趴在桌子上,盯着蜡烛看了半天。半晌她慢慢闭上眼睛,任由烛光在自己脸上摇曳,身影倒映在墙面宛如一只巨大的黑色眼睛,牢牢地盯紧了她。

今晚再入一次我的梦吧。

她闭着眼睛心想。

把话说得明白些,若你想要我去,我就去。

可是薛分野没有再入她的梦。

不仅今日,明日,乃至于一年后,三年后,十年后,他都再也没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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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三苍歌bg]疼
连载中蜿蜒晚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