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湖畔

何清曜听在耳中,瞟他一眼又忍不住冷笑出声:“大唐的人真有意思,让大爷跑前跑后忙活一通,这阵跟甩旧鞋似地一脚踹走。宁可叫上那群回纥蛮子帮忙,也不肯留咱们的人在这里。”

黑戈壁的回纥大部落首领名特健,因名分上回纥为大唐属国,特健本人又曾于狼群袭击中被唐军搭救,所以近几月来都与如晦营在东居延海协力对抗狼牙。今后山道守卫的职责,他的部落也将承担一份。

萧敬暄本想说岂不是如你所愿省事,但寻思柳裕衡的真实动机,未免又缄默。何清曜目光撩来,寒气森森:“你倒别着急替老朋友们辩解,不就因为那几匹军马的破事?哼,我真打算动手脚,至于做成这样犯蠢还点眼?”

萧敬暄知何清曜肯帮忙已是为难,而今再受无端猜忌,自然愈发起火。尽管事态不明前无法可解,他还是稍作劝慰:“你能想到的,柳裕衡自然能想到。索性让他们的人查去,结果早晚分明,何必恼怒?”

“我恼什么”,明教弟子瞬收忿色,表情虽犹正经,一双眼却意味深长地把萧敬暄从头扫到脚:“反正他们欠我的,横竖有你这个大活人愿意主动当抵押的宝贝。你但肯再跟上次在宁寇军驻地里一般待我,甚至学着更乖巧可人些,我倒还不至于赔本。”

那边懂他的暗示,略一挑眉:“我可并非押质僦柜的死物,往后还跟那回似的由着你的性子胡闹。哪天不顺心起来一走了之,看你怎么同他们对账!”

狄一兮瞄了一下仍然不见丝毫动静的水面,由不住又皱眉毛:“哪里来的鱼,你究竟找的什么鬼地方!”

沈雁宾还是双手稳持钓竿,不知是过于专心,还是为了掩盖窘迫,脸始终不肯转过来看人:“我听人说这边是大鱼窝子,肯定有的啊。”

狄一兮张眼瞧瞧浅洼四周,尽是枯黄的芦苇丛,连野鸟都不见一只。

“鸟都不肯停……”

他嘟囔一句倒也没继续抱怨,毕竟这趟出门是自己亲口应允的。

经历大战返回大营才歇息四五天,再两日又得出发上黑水城,所以狄一兮近期除了忙碌军务之外,剩下的活动无非吃与睡。结果今天轮到他休沐本打算好好睡个懒觉,沈雁宾却提前邀约出门钓鱼。他还口口声声夸赞五里外那片小湖如何水草丰茂,届时一定能钓上肥美大鱼。一来狄一兮肚里的馋虫给勾起,二来又寻思两人许久没独处,出门只当散心,没听多久一口答应。

没想到现在居然一无所获……

阴云散了些,漏出几缕阳光,二人淡淡的影子拖在荡漾水波间。狄一兮瞅着那摇曳宛转的影发了一小会儿怔,直至腹内咕咕叫才返神,他揉了揉空瘪的肚皮,叹口气:“不等你的烤鱼了,还是吃干粮算了。”

沈雁宾不知为何总始终目光闪烁,这阵更略似有憾地讷讷:“我找没野颇大叔买口羊吧,晚上尝尝烤全羊……”

“你哪来的闲钱,咱们饭能吃饱就不错了……”

虽然沈雁宾搭救过没野颇受伤的小儿子阿达,但牛羊是牧民宝贝,何况这几月间公母牲畜都会留着配种下崽,哪里舍得贱价卖出?

弯弯长水边的风其实不大,然而平沙野草的一带始终因为潮湿或许别的缘故凉沁沁的。狄一兮越坐越是脚底生寒,给冻得不住跺脚,嘴里更抱怨没完:“要死了,都四月了怎么还越来越冷,干脆生堆火吧?”

沈雁宾安静一晌,却奇怪地吩咐:“你去没野颇大叔的帐篷里讨两碗热茶吧。”

狄一兮搞不懂他的逻辑:“生火不比讨茶更方便,而且风吹一路茶都凉了吧?”

“我……有点渴了。”

沈雁宾略一停歇,面上不知为何讪讪的:“鱼说不定一会儿就上钩,你就当替我跑个腿嘛。”

他似乎总在莫名紧张,口吻仿佛一个正犯错就被逮住的小孩,饶是狄一兮头脑聪敏也一时为之费解。但长久枯坐后他本已有意起身走走,顺道去没野颇家里买些吃食,就随口答应了句行吧。

刚迈出一步,狄一兮想起前事,回头就问:“你说这仗打完送我一份礼物,可这些天都憋着不出声,到底在哪儿啊?”

沈雁宾不抬头,眼睛还是只落在钓竿上头,仿佛遮掩什么一般,掠了一下散置在前额的几络发:“嗯……这不急,我一会儿就告诉你。”

狄一兮眉头紧锁,咕哝一句:“你小子神神秘秘,到底搞啥鬼?”

牧民家里滚热的奶茶倒是常备的,狄一兮端了两碗在手就立刻离开帐篷。他不敢走太急怕全撒光,可又不敢行太慢怕凉透了,一路纠结着好不容易到头,都没细看那边身影哪里不对劲,但忙低眼紧盯茶碗:“自己来拿呗,真是麻烦死了……”

对方毫无动静,狄一兮心说钓鱼钓到耳聋了吗,一不耐烦声音更大:“先别管你那死鱼,过来搭把手!”

他高喊时顺势瞥一眼,这一瞧登时鼻息屏住,溜到嘴边的话语也像是被无形的手一下掐断。

萧敬暄回过头,深邃眼眸直直地注视着他,手里拨弄的钓竿正是先前沈雁宾所持。一通激烈的心神交战后,狄一兮总算稍微稳住情绪:“你怎么在这里?”

萧敬暄仔细地打量他,听闻那句疑问,眼神反分明比对方更困扰:“你不觉得问题太蠢了?”

狄一兮虽一头雾水,脸色还是努力地保持平静:“我和雁宾约出来散心,你这会儿却不晓得打哪里蹿出来,你这样子不也奇怪得很?”

对方不语,然而还是以目光传达出更为深重的疑惑,狄一兮心里同样弥漫着费解与迷惑,并忍不住问:“雁宾他人呢?”

“他暂时走开了。”

萧敬暄这次回答倒果断,随后吐出了另一个问题:“难道约我在此相见,当真只是他拿的主意,并非你请他带话而已?”

狄一兮愣了好半日,将前前后后几段话凑在一处反复琢磨,还回忆起沈雁宾打从出门开始就表现的所有异常……

他身子遽然一个颤抖,人险些直跳起来,大吼一声:“沈雁宾,你小子!”

狄一兮气冲冲地左右猛顾,然而除了萧敬暄以外,眼前依然是苇草黄沙,没多出任何一个大活人。

萧敬暄静观狄一兮的反应,很快也明白过来究竟怎么回事,显然这回确确实实是沈雁宾多管闲事。不过他倒无心生气,仅仅略感滑稽,哼笑过后反施施然在湖畔沙地落座,扬手一甩,鱼钩扑通重新落入水中。

狄一兮显现出些许尴尬神色,只感进退不是,端起两只木碗呆呆一会儿,好不容易才干巴巴地问:“你……要不要喝口茶?快凉了,倒掉又可惜……”

萧敬暄侧首,眸子里光华闪烁:“多谢。”

饮过茶后,一个盘坐凝神垂钓,一个抱膝紧盯水面,谁都不肯吭声。百无聊赖中,狄一兮不知不觉地揪紧一根冒头的野草,较劲一样来回扯动,滑动的沙土簌簌低响。

“别吵”,萧敬暄的嗓音很冷静,也稍显冷淡:“鱼快给你吓跑了。”

“有个屁的鱼……”

狄一兮心底一时间不知是何滋味,低低哼道:“我才是那条傻头傻脑的笨鱼,被你们两个一先一后逗着耍。”

“由头到尾,事情都与我无关,你想算账就去找沈雁宾。”

萧敬暄兀地一抽手,空荡荡的鱼钩划过一道闪亮弧线,无声地落回岸边沙土:“你既无话可讲,我就不必继续待下去了。”

他说话时脸上不着一丝笑容,但亦不露半分怨气,狄一兮安静看着,等对方正想起身的一刹那忽然发声:“等会儿!”

萧敬暄微露笑意:“还有事吗?”

此刻他却笑容温煦、口气柔和,狄一兮的目光凝贯在这张熟悉的脸庞上,心间起伏的是一层复一层的怅惘。

不着边际的伤感就此蔓延而出,可他终究压下了这股无益的冲动,改为平和地讲述起来:“柳将军说这一役多有依仗你麾下兵马……”

“这是我当前的份内事,没什么大不了的。”

又是几无瑕疵的答案,却不是真实诚恳的回应。

狄一兮说完再度抱膝闷闷,相遇着实太突然,他好像找不出别的更适合的话题了。

萧敬暄看了他一阵,唇角不由微微含笑:“你所提的攻打兀赤山的策略也相当有用。利而诱之,乱而取之,以前你总说兵法中就这两句最有好处,如今实践一回,往后大概更添心得了。”

狄一兮诧异一下,情不自禁抬起头,那人含笑的神色异样真诚,似是情动于衷。

“我那时只是随口胡诌几句……”

狄一兮一停,忽地摇头笑了笑:“难为你还记得这些混话。”

萧敬暄依旧只淡淡带笑,但眉目已比起初见的形容更舒扬自在:“比起你真正的混话,倒也不算。”

即使只是演戏,萧敬暄大概演得也非常成功,而且狄一兮至今以为这些表现一定都是发于真心。

不需要任何证据,他就是这样固执地认定着。

短暂的和谐相处,无形中把二人乍相见后的僵持冲淡了许多。狄一兮方要露出更灿烂的笑影,可想起前些天柳裕衡的嘱咐,刚扬起一点的嘴角又慢慢落回去。

惆怅与迷惘又弥漫胸臆,狄一兮神色间不禁现出一抹黯然。他情绪的一一变化尽落入萧敬暄眼中,后者眉心微曲,不太理解他为何如此。

狄一兮深深吸入一口微凉的风,终于问出了口:“你会在黑戈壁待多长时间?”

萧敬暄目光一凝:“自然是等将狼牙军逐出黑戈壁后,我就离开。”

“再往后呢?”

乌沉一双眸子改往水波间看去:“你问这做什么?”

“你……难道真不考虑下自己的将来吗?”

萧敬暄沉默,狄一兮几经犹豫,仍选择了诚实以对:“恶人谷不是适合长居之地,你总不该将自己的前程押在……”

萧敬暄缓慢回头,面色平静,但又仿佛过于平静,反呈现出一种难辨喜怒的深沉。狄一兮越观察下去,越升起一股奇怪的畏惧不前感,但他更以为自己有把劝导说完的义务。

“柳将军说了,你现在既然已愿意改过自新,往后为何不索性进一步弃暗投明呢?”

萧敬暄依然一言不发,附近依稀可闻的仍只是风掠草声、水掀波声。

他渐渐地又面露微笑,眼眸最深处却开始凝聚起一股无从发泄的忿怒:“听起来不错的建议,那你们期望我如何完成洗心革面的大任呢?”

但萧敬暄说话的口气倒很轻松自在,操心旁鹜的狄一兮短暂间未能发现异样,只是低声回答:“当今的圣人恭谨仁善,眼下又正在治兵讨贼。你若同诸镇勤王之军一样戮力伐逆,哪怕自身功业不遂,但一颗忠国事主之心总会被人看在眼里,未必不能回归天策府……”

然话还未尽,他乍听一声低笑,随后悠悠然一句尾随而至。

“忠国事主,嗯,听着是解决我当前麻烦的最好办法。可惜我再装不出过去待在天策府时那副仁敬和厚、忠直亮节的样子,实在太难办了点。”

字里行间居然满是不屑与嘲讽,狄一兮不由一诧,抬眼一瞧却正撞上那对锋芒毕露的漆黑眼睛。他也不由昂起头,脸上冷若冰霜:“你这话几个意思?”

“改过自新……”

萧敬暄如若未闻,反将这个词在舌尖上慢慢咂摸一回,笑意看似温缓,目光则凌厉尽现:“原来你们以为我肯上黑戈壁来,就因这句废话,也因此才略表善意关怀。”

“什么叫‘这句废话’”,狄一兮一字接一字地问:“你够胆就给我说清楚。”

萧敬暄缓缓起身,随便一抛,鱼竿甩进荒草间,立刻不见了踪影。他徐徐呼口气,语声轻快愉悦,甚至带了一丝罕见的乖张放肆。仿佛丢掉的不止一件碍事的琐物,还有内心里纠缠许久、使人烦不胜烦的累赘。

“忠孝仁义……它们可从来跟真正的我毫无关系,我愿意参与你们的平叛,不是替谁全义,更不想为谁尽忠。无论是大唐朝廷,还是天策府,都已经没有权利再来支配我。我做的任何事,全是我自己真正想做罢了。”

狄一兮的双眼霎时睁得溜圆,这一答案对他太过惊心动魄。萧敬暄打量对方半晌,感觉矜持不必要的表面美好,对于彼此实在不具有意义。

尽管看似无情,他还是选择继续吐露心声:“弃暗投明之类的劝词大可不必再提,实话告诉你,近两三年间我过得简直痛快透顶,丝毫不觉得有所谓改悔的必要。”

狄一兮猛然站起,焚烧着火焰的眼神毫不示弱地逼过来:“那你害死的同袍和兄弟呢?”

面对涉及那段讳莫如深的往事的质问,萧敬暄又陷缄默,脸色终见沉郁,但眼神中的那分冷厉毫无收敛。

狄一兮紧盯了他良久,末了冷冷切齿:“我明白了,你根本就不觉得当初暗中依附王鉷那等奸人、还跟着他的党羽沆瀣一气有罪,是不是?”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

AI指令调到冷脸上司后

狩心游戏

路人,在漫画卖腐苟活

乌鸦嘴[红楼]

前夫哥扮演系统崩溃了[快穿]

< 上一页 目录 下一章 >
×
[剑三/苍策/明策]定风波
连载中羽泽空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