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一生春雪(4)

窗外的风刮得更大了些,落叶拍在门上的声音越来越响。在一声声秋风里,李倓发现自己同兄长一样:不后悔。真是让人绝望的醒悟。李倓想。

“可愿以你心忧天下之忧、可愿以你血济百姓之苦、可愿以你命换苍生之福。”李豫轻声道,这是三十年前李倓违令出兵太原时说的话,“倓儿,你是最清楚的。”

李倓眸子动了动,回过神来,冷嗤一声:“那又如何。我的好皇兄,你最后在位十八年,夙兴夜寐,你是被这天下活活累死的。但在你崩逝的前一年,太原沦陷于回纥之手,这和你刚登基时有什么区别。”

“我们不是早做好这个准备了吗。”李豫笑,“那日城北山崖,我们便说‘这条路会很长’。”

“可是这条路太长了。”李倓说,“哥,你扪心自问,你真的觉得这条路有尽头吗?即使有,天行有常,你我又能做什么?你到最后都不肯放过自己,那我便放过我好了。”

门外的声音更大了一点,屋内沉浸在夜话交心的两个人终于反应过来这似乎不只是风声,好像是有人在敲门。李倓起身,对有人打断自己与皇兄的谈话非常不满:“谁?”这个时候有谁会摸来找李倓,又有几人知道李倓如今的位置。李豫挑了挑眉,似乎猜到了什么。

“弘义君?”李倓惊讶,只面上不露声色,“你不是走了吗?”

“咳咳咳。”弘义君站在外面喝了半天冷风,进门先一通咳,“没打扰你俩吧……哦打扰了也就打扰了我不会道歉的。谁说我走了?我没走,我这半年写书去了。”

“你?写书?”李倓对弘义君的文化水平并不相信,一手抢过侠士手里的东西,“什么马、马恩,这是个人吗?”

侠士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总不能说自己实在没脸冠上自己的名字:“你就这么觉得吧。记得啊,阅后即焚,这书只为解你二人执念疑窦,绝不可外传。”弘义君不见外地找了个地方坐下,朝屋内的李豫鬼熟稔地打了个招呼,又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来一杯水开始抿:“蛋总……哦不是,不好意思叫顺口了。”李倓皱眉,对此人还能写书报以十分的怀疑。

“李倓,关于你不老的这个问题,我、我再给你想想办法。起身自吕洞宾飞升以来,这天下已经有了——唔,你就当时灵气复苏吧,你看月泉淮化迦楼罗鸟而亡,也是一种体现。我问了,你如今只是被当作长生种了,就是比较能活,你别太担心。你要是实在觉得长生寂寞,我听说浮来峰有棵银杏最近生出了灵智,你可以让他给你讲讲当年莒鲁会盟……”

“倓儿要做彭祖了。”李豫轻笑。

李倓没仔细听,低头看着这个字都不认识的人写出来的书:“弘义君,你这书里都是什么?何为社会?祭祀吗?经济?经世济民?这句又作何解?喂!”“二位聪慧,不需要我多解释,你看完就知道了。”侠士喝完水,也没解答李倓的任何疑问,“知不知道我给你俩看这本书要顶着多大的压力,不许再问了,再问我真要死了。”侠士一闪身出了门,李豫凑在李倓旁边,看到书的扉页上写着一句话。

“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

李豫笑道:“这话倓儿刚刚好像刚说过。”

二人正准备共同凑到灯下好好拜读一下弘义君的大作,就听到又有人敲窗户。

打开窗户,李倓看到弘义君趴在窗沿上露出一张脸:“李豫呢,上次他来找我也没说几句就急着来找你了,我还有句话没和他说呢。哦对了,他现在记忆复苏到哪了?”

“到中毒昏迷。”李倓一侧身子,李豫飘了过来。

“也行吧,其实我更想和陛下说。”弘义君探头。“没关系,他会知道的。”李豫笑。

“李豫,一切都不是你的错。”语罢,弘义君飞身离开了。

弘义君离开后,李豫沉默地坐在窗边很久。李倓也没说话,就静静陪他坐着。

秋风化成秋雨,淅淅沥沥地打在厚厚一层落叶上。刚刚归根的枯叶们还生着,雨搭在上面砸出清脆的响动。一直燃着的烛火突然啪地爆了灯花,打破了两人之间良久的沉默。

李豫侧耳听雨,愣了半晌突然问:“秋雨寒凉,倓儿可冷?”

“弘义君要被这头场秋雨淋了。”李倓没有回答问题,伸手把窗户支起了一个缝,雨味混着泥土味冲进屋内,又有几点雨丝被秋风裹进来,飘在李倓没来得及收回的手上。

“你刚死的时候……我是说今年春天,那时候你的记忆停在十八岁,还是小阁主。”夜愈深了些,屋外是浓重的夜色,李倓没再坐下,只顺着窗户不知道在远眺什么,“那一场春雪,我在想我兄长溘然长逝。你抓着我说,春雪伤农,求我进宫替你递呈。”

李豫自然有这段记忆,他轻叹一口气:“天宝三载,圣上已经强纳了十八叔的王妃,难道杨太真当真情愿吗?最后他死于太真傀儡之手,也算……当年虽无人言明,但你我皆知这般下去早晚要出事。”

“是。”李倓似乎想到李隆基,嘲讽道,“咱们李家就是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

此番大不敬之语,李豫似乎已经习惯从李倓口中听到,也早无意指正。更何况李倓此话虽然难听,但谁能说不是实话。

李豫似乎突然想到什么,皱眉思索片刻终于问:“倓儿,李……咳,李隆基的谥号是什么?”李豫应当是十分不习惯如此直呼皇爷爷的大名,但一时也没从脑中捞出来什么别的称呼。

乍一听到此问,李倓稍缓一下才想起来李豫如今的记忆还没恢复到李隆基去世:“至道大圣大明孝皇帝,一般称作明皇……呵,明皇。好一个明皇。罢官直臣、扶植奸佞、强抢儿媳、威逼良将,真是好一个明皇。”

言至此处,李倓又不知道想起了什么,莫名其妙地笑了一下:“皇兄可知弘义君怎么喊他?”

李豫觉得李倓可能又要说出什么大不敬的话了。

“弘义君喊他千古半帝。”

李豫努力抿了抿嘴,还是没控制住露出一个笑,随即又觉得很不合适的收了回去:“咳、弘义君常有惊人之语,倓儿又与弘义君相熟,此番惊世之言……也算贴切。”

李倓眉毛一挑:“李隆基要是死在改元天宝那年,我一天给他上三炷香。”

“胡闹。”太子笑斥。

与广平相同,太子也清醒了很久,一直到秦岭的树叶落尽,他也只是有些日渐昏沉,但每日依然有些时候是清醒的。“你如今的状态,真像年初快死的时候。”李倓盯着他。

李豫无奈地笑了笑:“可惜我已经死了。”

“是啊。”

良久,风里又飘来转瞬即逝的后半句:“……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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