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一生春雪(6)

李倓本打算去做个游侠。

毕竟在历史上和李家的族谱上,他都当一个死人很久了。

如今李俶连魂魄都离开了,他也无意再寻个定所,也无人会再来寻他。他向来是个有决断的人,因此李俶走后不久,李倓就去了信彻底放手了手上的势力,并把建宁私库也交给了王叔文。

大历十三年,回纥攻陷了太原,但当时李俶已经病重,李倓久居长安,并没有真的再来太原看过。李倓一路沿着秦岭往外走,有一日又到了太原。

民生是最易受损的,一点战火、一点天灾,都能让脆弱的民生被破坏殆尽。民生也是最坚韧的,不管被如何的摧折过后,只要再有一点春风、一点细雨,又会蓬勃地生长起来。大历十五年……李倓还这么纪年,大历十五年的太原,已经看不太出来这座城市如何的多灾多难。新帝登基,一派欣欣向荣。

李倓寻了处茶馆坐下,茶还没喝上一口,就看见一个眼熟的身影。

“弘义君?”李倓把剑收好,撂在桌子上。

身影明显僵了一下,自从弘义君受托带走了李俶的魂魄,侠士就一直不敢见李倓,谁想到今天居然直直撞上了。侠士看了看手上端着的茶,又盘算了一下自己从李倓手里逃走的可能性,再三思量终于觉得自己毫无胜算,只能尴尬地转身打招呼:“哈哈,李倓,真巧啊。”

“你怎么在这?”

“念旧、念旧。”侠士把茶给客人上好,战战兢兢地在李倓身边坐下,“和老板娘是旧识,路过来帮帮忙。”

李倓一挑眉毛:“怕什么?我还能当街砍你?”

“不好说。”侠士心虚,“你哥可是被我带走的。”

“不是你来带走,他就不走了吗?”李倓笑了一声,笑得侠士毛骨悚然,“你好歹算我们二人的旧识,你来带他与我告别,总比是个生人……生鬼好。”

侠士更害怕了,侠士哪里见过如此好说话的李倓,当下便更摸不着底儿了:“李倓,你没事吧?”

“我能有什么事。”李倓说,“这城里的人都死光了我也死不了。”

“那确实。”侠士小声附和。

二人聊了半晌,喝了一壶茶,侠士突然跟喝高了一样激昂了起来,抓着李倓的手要李倓答应自己几件事。李倓见到如此胆大包天的弘义君,数次确认壶里的是茶不是酒。

普天之下无奇不有,居然还有人喝茶喝醉了?

侠士眼含热泪:“李倓,咱们也认识几十年了,你答应我,千万、千万不能去砍了李适,他虽然没用,但你不能砍了他,而且他儿子还行,他孙子,也能凑合。”

李倓当时不解其意,直到过了段时间,他听到市井流言,说新皇欲有大作为,要削藩。

不巧,是他游历到泾原一带时听到的。李倓正蹲在农田里,和农民聊着今年的收成。

“这两年天凉哟。”农户说。

兴元元年正月某日,传闻当天圣人晨起时脸上有个鲜红的巴掌印,脸颊都肿了起来。

次日,圣人下罪己诏。七月,唐军收复长安。

“侠客某?我就知道是你。”

李倓正在巷子里擦着剑,一抬头看见侠士蹲在墙头。

“已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困厄。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你怎么知道那个侠客是我不是你呢?”

两个人对望了一会,侠士从墙上翻了下来:“我这次是真的来和你告别,之后可能不常见了,不过你放心,悠悠天地内,不死会相逢。”

“也没那么想见你。”李倓慢悠悠把剑插回剑鞘。

元和年间,街头巷尾皆传乐天诗。某日,李倓听了一耳朵,摇摇头了然道:“我就说那个文盲哪来的这般文采。”

李倓后来确实没怎么见到弘义君的人了。依稀记得宋朝年间在西湖畔见到过一次,弘义君偷偷尾随新来的龙图阁学士,又跟着农工们搬砂石筑长堤,李倓试探着喊人的时候侠士抬起头,露出一张脏兮兮的脸。

后来又是乱世。

李倓抱着剑,坐在不知道哪座破城的城墙上,想起了那日茶馆里,侠士说的第二个请求。

“月满则亏的不只是大唐、不只是大唐。”侠士念叨了两句,又突然问,“给你的书,你看了吗?记得烧了。”李倓说当天就烧了之后,侠士才放心地念叨下去:“我知道你脑子好,你肯定看懂了。李倓,有些时候天命如此,尧舜尚且无法,你既长生,便算是半个世外之人了。”

“李倓,你答应我,你要记得,你是世外之人。”

今夜的月光很亮,大概与张若虚站在江边那夜一样亮。

李倓掏出怀里的匕首,放在唇边轻轻吻了一下。

后来又是乱世。

正如弘义君很早、很早之前说的,李倓明显发现这世上多了很多于玄门得道之人。但是无论有几个乱世,人口总是在慢慢增长的,粮食也是慢慢结得更多的,总归修仙得道、妖鬼精怪都还是少数,护持自身足够,但扔到茫茫长河中,到底也掀不起太大的风浪。

李倓也认识了一些长生的朋友,也经常与长生的朋友——比如浮来峰那棵成精的银杏树——在山中一待就是百余年。李倓的朋友总是很多的。

大概已经一千多年了。李倓皱着眉头算,他确实有些记不太清,如今离大唐有多远了。

李倓此次出山后,发现世间变化确实有点大了。

他又遇到弘义君,还是灰头土脸的,推着小推车,腿上绑着绷带。

侠士塞给他一把黑黢黢的东西:“剑不好使了。”

“这次又来见谁?”千年间李倓差不多摸清了侠士出现的规律,大多是来见人的。

侠士没回答,摸着鼻子笑了笑。

李倓研究了一下手上的东西,慢悠悠道:“你不是从不在乱世回来。”

“不一样了。”侠士往东边看去,天边泛起鱼肚白,“李倓,这段时间我先不走了。”

某日他突然想到了弘义君那日醉茶的第三个请求。

唐朝的侠士抓着李倓说:“李倓,我也有遗憾。如果有一天我说我不走了,那就是我的时代要到了。你答应我,到时候还记得我,如果你记得我、我就给你准备一个惊喜,如果你不记得我……也给你。”

弘义君的时代是什么样子的?李倓站在北平的书店里边翻边笑,想到一千二百多年前的夜弘义君带来的那本写得磕磕绊绊的书,再次感慨道:“我就说那个文盲哪来的这般文采。”

非常罕见的,有一日弘义君居然主动来找李倓了。哭得稀里哗啦又语焉不详,只说自己没拦住、只能再等等,这次到底是错过了。又嘱咐李倓一定注意自身安全,自己实在不能再去地府求人了,自己在那边的人情当年已经全为了他哥搭干净了。

李倓听了个云里雾里,只听见弘义君最后又撂下了一句久违的诗。

“悠悠天地内,不死会相逢。”

李倓又见到了弘义君,在西安的高铁站。

这次侠士难得穿得干净体面,脖子上还挂着一个工牌。

“这什么?”

弘义君拿起来炫耀了一下:“特殊物种管理局,看到了吗?都说了灵气复苏,总要有地方管吧。”

李倓扯了扯嘴角:“那看来你们的工作做得不怎么样,都没人登记我。”

“你怎么还不走?”李倓问。

站台熙熙攘攘,侠士还没来得及说话,就看到一个小女孩就啪一声摔在侠士面前。侠士起身把孩子扶起来,还抱着安抚了两声,又批评了两句小女孩不能在站台上跑,才交到孩子家长手里。

“仙儿,走啦。来,跟人家说谢谢。”

等到孩子和家长走远,李倓才发现身边的弘义君半晌没说话了,一转头居然发现此人在噼里啪啦掉眼泪。

“你哭什么?”李倓不解。

“我不走就是为了这个。”弘义君哭得毫无形象,手里的纸巾都被攥得皱皱巴巴。

等弘义君哭完了,才抽抽噎噎告诉李倓,管理局的普通登记只登记新生的人和人型生物,比如刚成精的树、或者刚发现自己有特异功能的小孩。李倓这种活了一千多年的会有专人来对接的。

什么专人能管我。李倓扯了扯嘴角,但弘义君非得说涉密,李倓也就没多问。

又是一天清晨,李倓刚洗漱完,坐在沙发上刷手机:“玉哀册?被挖出来了?”

亲眼看到追封自己的诏书在一千多年后被挖出来还真是很神奇的体验,李倓正准备多看几眼,就听到有人敲门。

“您好,特殊物种管理局。”

李倓的第一反应是诈骗,立刻给侠士打了电话。

电话那头的弘义君不知道在心虚什么,只磕磕巴巴说确实是特殊物种管理局的人今天要去找他。

现代哪有人上门不提前打电话的。李倓臭着一张脸很不满地打开门。

“李倓是吗,您好。”门外的人说。

这大概是李倓漫长生命里最漫长的几秒,手机摔在地上,还没挂断电话的弘义君迷茫地喂了几声,突然福至心灵识相地挂断了电话。

“倓儿。”

李倓听到有人喊他。

“好久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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