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会打穴吗?”我说。漫不经心的。“用判官笔。”
“我的笔丢了。”
我立刻想起年初的常山围城。
“再买一支。”
“那样趁手的笔,再买不到了。”
是买不到,还是不想买?我没问出口。她心中比我清楚。
这水潭委实单调得很,偏我与她久坐多时,仿佛看尽了世上风光。我想她也很清楚的,再往西走几日便是长安地界,战事多舛,似眼前这般平静时光怕是难觅了。
拍马下山,路边竟有个茶水摊。我买了点吃的,一转身发现有个莽汉正直勾勾盯着她,眼都瞪得溜圆。顺着望过去,原是她长发还未干透,洇湿了背脊衣衫。
“你看你妈呢。”我反手拔刀,新磨的刀刃霎时抵住那人咽喉,“滚蛋。”
我从来不是个脾气很好的人。甚至有些时候算很差的。那人吓得屁滚尿流,一溜烟跑了。我翻身上马,听到她竟然在笑。
“那就是个小混混。”我说。“眼珠子该挖了。”
她笑:“你动手倒快。”
“是我的刀快。”
她还是笑,靠在我怀里,一呼一吸间全是她身上那湿漉漉的热气。
我已尽量绕开了府郡,走小路不走官道,走山野不走城镇,快马加鞭,还是在蓝田附近路遇叛军。其实我不大关心朝廷那些破事,天子轮流做,今日到哪家,又与我何干。我并非救国救民的大侠,也没这个本事,如今乱世流离,即便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也只是因为事到了眼前,不拔刀良心不安。
但倘若他们生事,我也不会避。拦路的叛军问我要钱,我说没有,他们便恼怒起来,仗着手中刀兵要来搜身讨要钱财。我一刀一个全杀了,趁追兵未至,带着她从大路快马疾行,想要快速穿过蓝田,进入秦岭。走到一半就走不动了,叛军于路口设卡盘查,前面全是逃难的流民,从路口这过一遭,半数身家都得被扒下来。
这本不是我该管的事,我又不是官府。我看到两名少女被叛军抓着头发带走了,她们的亲人在后面大声哭喊,叛军大约是嫌烦,乱刀全杀了。又有一名儒生打扮的男子指着他们破口大骂,也被叛军一刀结果,枭首示众。满地血腥。孩童们吓得哇哇大哭,大人也少有不垂泪的,人命不过草芥飘蓬,随时会被践踏。
我再没看他们,四处张望着出路,只一心想走。我必须带她离开这里。她却攥着我的衣角,声音少有的发颤:“……杀了他们。”
不止声音发颤,身子也打颤。抖得像是害了冷,不能自已。
“杀了他们……”
我想我已大概明白常山之战究竟发生了什么。比眼前境况再惨烈千百倍也就是了。而她孤身一人,又是怎样活下来的?她口中的师父,是否已死在了战火之中?这些问句一瞬闪过脑海,又被我一瞬抛之脑后。
我已拔刀。
阖上眼睛听声辨位,手起刀落,人头滚地。我收刀归鞘返身上马,带着她冲开人群,杀这几个设卡盘查的小兵不难,甩掉后面的追兵才难。她紧紧抱住我的腰,问我那些人都死了吗?我说是的,我全杀了。
她声音闷闷的:那我们也会死的。其实我早该死了。
没有人生来该死。我说。活着,总会好的。
5、
天黑以前,我终于甩开追兵,进入到秦岭深处。马跑得口吐白沫,我解开笼辔还它自由,剩下的路只能靠腿走,都是山路,马匹不管用了。万花谷在秦岭深处青岩之中,可具体在哪,我没去过,也不知道。
但一直走总能找到的。左右已至秦岭山脉,叛军不会擅入,我就带着她慢慢走,慢慢也就到了。
这样想着,我跌坐在地上,头脑一阵眩晕。我已累得说不出一句话。也许再多杀一个人,我的横刀就会断。她抓着我的手喊我的名字,我想告诉她不要走,就留在我身边,天色渐渐暗了,没有光,她看不见我的影子。可直到第二天醒来我也没说出口,她也真的没走,和衣呆坐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认路。”她站起来,“我们走罢。”
我愣愣跟着走出去十来步才明了她话里的意思。她认得通往万花谷的路。她想起来了。那么当初那个没给诊金就连夜跑了的刀宗弟子,她一定也想起来了。
我追上去走在前头,她牵住我的手,告诉我前面不远会有一条小河,河上有桥,却不能走,非得跳过去才好。我说倘我非得过桥呢?她让我试试,果然走到一半就一脚踩空掉进河里,半边身子都湿了。我干脆站在水里将她抱去对岸,她过了河却没等我,溜溜达达地径自走了。
“这里我很熟的。”她说,“闭着眼睛都能走。”
明明就要到家了,她却没有一点笑模样。我不知道这算不算那帮读书人说的近乡情怯。进到万花谷里,我终于明白何为世外桃源。山明水秀,花海深林,确实安逸。名声在外的“活人不医”便是她师兄,仔细查看了她双目后对我说:能治,但必须换眼。从外头抓些罪大恶极的囚犯挖眼来用固然可行,但这对新眼睛九成会死,只一成好活。
我有些惊奇,心想这两人不愧是师出同门,说的话都这样相似。
“她给过我她的血,我并没有死。那么我把眼睛给她,哪怕只一成,也一定能活。”
她师兄听了比我还要惊奇。看了我的横刀一眼,道:“你是刀宗弟子?没了眼睛,你还能用刀?”
我说我可以。
广平郡重逢,看到她的一瞬间我就决定了,她必须要有眼睛。只要能治好眼疾,拿谁的眼睛都可以,比如我的,就可以。
刀客可以盲,医者不能瞎。望闻问切,没了眼睛怎么望?所以从重逢那天开始我夜夜苦练反手盲刀,我想我这双眼睛就是为她准备的。若说先前尚有憾恨,如今盲刀既成,我再无遗憾,眼睛而已,给她便是。
“别告诉她。”我最后看了一眼跟随我多年的横刀,风风雨雨,刀鞘都旧了。“她会生气的。”
她师兄说:“我正想告诉你这事。她一生气我们没人敢惹。”
我一想到她生气的样子心里也有点怕。但换眼是大事,这些都是细枝末节。
“何时换眼?”
“明日。”
“明日?……好,就明日。”
我还想最后看一眼她,可当我阖眼,她的模样很清晰地出现在我头脑中,我一下子觉得这样就很好了。
我有我的横刀,和一些永恒。
6、
她换眼之后且将养了些时日,我掐着数,拆绷带这日一人一刀,独自出谷。
身后忽然阵阵蹄声。
“你要去哪?”
她拦在我面前,我听到马儿一声嘶鸣。
“桃源之外,皆是乱世。我去往乱世里。”
“好!那你陪着我,我亦往乱世里。”
“你才出世,又要入世?”
“你不也是?”
“那不一样,我本就是乱世人。你愿信一个盲眼刀客?”
“你也曾信一个盲眼大夫。”她笑着,“而且我信你,更信你的刀。夜夜听你练刀,刀风不会骗人。”
我伸出手,她用力牵住,手掌柔软温热,像只小小的白鸽。
我有我的横刀,和一些永恒。
横刀在我手里,永恒就在眼前。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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