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四章

这时冯县令已经讲完了迟靖要他说的内容,正边说边将希冀的目光投给迟靖。迟靖接着他的信号,立朝他微一点头:“冯大人所言不差!”

“从赵少镖头的弃物中搜出的那封信,确实是内容凿凿,迟某与冯大人看到信时,几乎就要认定凶手了,毕竟从当时的情景来看,赵少镖头确实是最有作案动机的人,只要杀了死者,他接任威远镖局总镖头之事便是板上钉钉,不必再受父亲的嫌弃了。而孙大夫与死者曾有过激烈口角,放过狠话,这一点也是邻里皆知的。”迟靖一边说,一边注意到堂下一人的身躯正微微颤抖,似有动摇。

他收回目光,平视门外百姓道:“但仍有一事,是凶手所不曾料到的。那就是在他嫁祸孙大夫的前一晚,迟某曾与孙大夫到县衙来连夜验尸。”

他顶着冯县令惊愕的眼神继续坦然道:“那次验尸让迟某长了不少见识。据孙大夫验证的结果,死者乃是被凶手先行用迷药迷倒、再以断肠菽之毒杀害。先前仵作因现场残余的点心中有雷公藤之毒,便没有进一步查验,而是以雷公藤中毒武断之,实则这是凶手所设下的圈套。雷公藤与断肠菽中毒表象相仿,又有带毒糕点佐证,常人查到这一步,往往就会以为死者是死于雷公藤中毒,而去查验有雷公藤出售的药铺医馆。孙大夫医馆中有雷公藤生粉、可以下毒;赵少镖头是赵家人,能够任意在威远镖局来去;他二人又都与死者有仇怨,这份栽赃着实不用太费心,就连迟某也险些被骗过。可惜,孙大夫已早将真实死因告知于我,而且那封信伪造得也不算高明,连迟某一个初来乍到的外人,都能看出来纸张和用墨与孙大夫平常使用的不同。”

门外百姓以恨铁不成钢之色怒瞪冯县令。

迟靖又道:“想明白了这是故意栽赃,那迟某要思考的问题便多了一个:何人栽赃?”

“赵少镖头倒还好说,相信威远镖局不乏认为赵少镖头身有残疾、不适宜接任总镖头的人,但孙大夫在这永宁县城行医数载,广结善缘,栽赃这样一个名声不错的大夫,实在是让人匪夷所思。”迟靖摇摇头,“因此我就换了一个角度去思考,不去想是谁要栽赃,而是选择孙大夫对凶手是否有利可图。孙大夫与寻常百姓身份有何不同?他是医者,是外来人,更重要的是,孙大夫出身万花谷,若是万花弟子在外犯事,谷中必会派人前来详查。万花谷能人异士众多,迟某相信必然有精通刑狱推理者,然而这样一来,倒是显得凶手故意挑了个一定会被深入调查的人一样。自古犯案者,谁不是希望逃脱法网?怎的本案凶手却是处处留有破绽,似乎希望官府能够循踪追查。”

“最后还是孙大夫提点我,或许这真的是凶手的目的。”

“因此我回去现场,细细搜查盘问,倒也真的发现了新的线索,却不是与本案相关,而是与威远镖局有关的。”

他看向台下众人,忽地提高了声调:“二十五年前!威远镖局还是一个不起眼的小镖行,却在一次护镖结束之后忽然发展壮大。迟某听说那是因为死者在某一趟走镖时遇到了劫匪,他们护送的一老一少不幸葬身匪手,遗留的财物被死者率队送到,因此在这江湖上有了‘仁义’之名所致!然而迟某查阅旧卷宗,得知他们当初护送的乃是犯官之后,那一老一少的亲属要么被抄家流放、要么远在东北,那些财物是否被送到,根本无从考证。且记载遇难的地界乃我天策府皇甫朔将军旧驻地,何来劫匪!因此迟某推断,当年难说就是死者见财起意,安排打手假装劫匪,行那谋财害命之事。此次他遇害,便是有人为了当年旧案复仇而来。”

迟靖说着,话锋一转,目光直直刺向台下跪着的一人:“你说对吧——周伯?”

满堂哗然。

堂下,周伯缓缓抬起白发苍苍的头颅,微笑直视台上的迟靖:“迟大人当真年少有为,老朽不过稍作提点,迟大人就能顺藤摸瓜,查到当年之事。不错!那赵天德是我所杀,却不是为了那王家人!”

“是为了你的儿子,周槐雨。”孙广白说。

周伯惊讶地看过去。孙广白并未理会他,而是直视迟靖继续补充道:“威远镖局当初护送的,应是王家的少爷与一名忠心老仆。当年记载在案的是死亡三人,除却他俩,还有一名叫周槐雨的镖师,他们都是在落鹰涧失足,不见尸骨。迟大人与在下原本怀疑凶手是为他二人复仇,然则如今那王家遗孤若还在世,该是三十多岁,在下与迟大人所怀疑的人选中并未有人是这个年纪;而那名老仆的年纪放到现在也早该入土了。因此王家遗孤复仇的猜测,站不住脚。但若是有人想为另一名死者——周槐雨复仇呢?如果迟大人与在下都能凭借这些传闻资料推断出当年的事故是赵天德一手谋划,那周槐雨的亲人也定能对此有所怀疑。因他在赵家二十几年,又是赵天德的贴身老管家,有大把的时间和机会去查证周槐雨之死的真相。”

“想清楚这点其实不难,毕竟你早就在我们的怀疑人选当中。”孙广白看向周伯,“这个案子里,凶手似乎处处都在给查案的人留线索。粗细蜡烛原是你想伪造死者的死亡时间骗过官府,错位镇纸是你布置现场时心绪不宁、失手错放,这两处破绽后来都被你提供给迟大人,以此隐晦提醒他现场乃是被人刻意布置。你又对迟大人屡屡提及赵天德是个大善人,仿佛在推着迟大人去了解赵天德的为人一般——如斯积极,不得不令人怀疑你是否别有企图。在迟大人告诉在下查到了二十五年前的旧案之后,在下就想到,你应当不止是想为周槐雨报仇,还希望能够借此契机,将旧账全翻出来,撕破赵天德的伪善面孔。”

“不错!”周伯嘶哑道,他已是满脸泪水,“可恨老朽愚钝,起初几年竟是对那狼子野心的畜生收留老朽感激涕零!老朽给他当管事的,一次偶然听到府里镖师醉酒闲聊,说的竟是槐雨走的那趟镖,他们都觉得当时的劫匪不寻常,点子忒硬,打得也准!老朽起了疑心,往后花了几年时间,查账本、问旁人……总算是查到了那畜生买凶害命的实证!我儿槐雨跟他是拜把子的干兄弟啊!他竟然也因槐雨阻止他做这等恶事,就伙同那帮子人在打斗时把槐雨推下去了!各位大人,那可是落鹰涧呐,老鹰掉下去也难飞上来的地方!”提及隐忍多年的血海深仇,周伯老泪纵横,“他竟然那么畜生!!”

冯县令已经完全被惊呆了。“这……”他求助地望望师爷,又看看迟靖。师爷正埋头奋笔疾书,迟靖则一脸凝重,并未理会他。

周伯喘了几口粗气,又继续道:“那王家遗孤是什么人,老朽也是后来才知道。因为槐雨早先给老朽说过一个事儿,赵天德还不是威远镖局当家人的时候,押镖遇上过泥石流,被一位姓王的大人救了。他给那大人留下一块腰牌,说往后有什么事儿都可以凭借腰牌差遣他。当时送的那一老一少,就是当初那位大人的家人,那王家的小少爷才十岁出头,脖子上戴着一块墨竹冻玉,在那等境地中也是进退有礼,甚是乖巧喜人。老朽之后在那畜生的书房里看到了那位大人写来托孤的信和那块腰牌,还在他书架子上的暗格里摆着呢!赵天德这个狗东西,竟然连救命恩人的儿子都敢害……老朽现在觉得毒死他都是便宜他了……”

之后的事情,冯县令感觉自己完全是在做梦。

这个案子的案情之隐晦、牵涉人物之复杂,已远超出了他最开始的判断,竟如话本传奇一般。真凶周伯俯首认罪,不日问斩,先前被诬陷的孙大夫与赵少镖头都放了回去。当天前来听审的百姓在退堂后仍是意犹未尽,久久地围在县衙大门附近不不肯散去。冯县令差不多可以预想到,往后数日,这个案子都会是周边百姓茶余饭后最好的谈资。

同样让他感到绝望的还有另一件事,那就是迟靖悄默声地把巡视永宁县的述职报告交上去了,没同他商量报告的内容。虽然迟靖在查案时表现出了十分的配合,做得仿佛处处以永宁县衙为主,但这个案子到最后,实际上只是他与孙广白携手破获,自己这个县令在一旁基本上也就起到了个背景板的作用。而且赵天德的死牵扯出拉拉杂杂一大堆事儿,反映的还不是自己这个县令的渎职!万一迟靖在述职报告里稍微添墨几笔,他刚刚起头的仕途也就差不多可以结束了……

冯县令想得吃不下睡不香,而让他辗转反侧的迟靖,则老老实实趴在房间里写家书。

「恩师敬启:

弟子迟靖顿首。久违慈训,倏忽经年。长安秋风渐起,不知太原可寒凉?师父、师娘可好?师弟可好?伏惟师父、师娘玉体康健,诸事顺遂。

弟子奉上命巡按京畿,初当大任,常怀兢惕,常思师父昔日训诫:‘临事而惧,好谋而成’,兢兢翼翼,方不致贻误公事。昔日顽劣,今始解师父教诲之深意,授业护持之恩,靖万死而难报万一。

今于永宁县,破获威远镖局之血案,案情始末已具文上呈刑部、大理寺,师父亦当闻其梗概。此案真凶乃府中一老仆,隐忍半生,终得复仇,亦沉冤昭雪。虽案已结,然案中有案、局外设局,牵涉数十年前一桩旧怨,实非寻常刑名。弟子于威远镖局勘验现场时,偶于书房暗格中得此残佩,其纹样特异,观之竟与师父常佩之半玉隐隐相合。自知此事关涉甚深,不敢妄断,亦不敢匿而不报。思之再三,唯有封缄奉还,伏乞师父定夺。

另,弟子此番查案,得万花谷孙广白先生鼎力相助,方堪破迷障,个中曲折,非片纸所能详述。孙先生医道精深、心细如发,更兼光风霁月,靖深佩之,欲结芝兰之谊。若得机缘,愿引其拜谒师父、师娘,伏乞师父允准。

秋深露重,万乞珍摄。待公事毕,当即归请安。

弟子迟靖再拜」

迟靖花了半个上午咬文嚼字,洋洋洒洒写了一大张。通读一遍,觉得该交代的都交代了,行文词藻也并无不妥,方满意折好,与那包好的半块玉佩一并以桐油纸封好,唤来杨青,交代道:“骑我的星云踏月骓,去太原送到我师父手里。一定要亲自交到他手上!绝对不能让旁的人看到这里面的东西!”

杨青点点头,提着枪出去了。

迟靖送走了杨青,揣着手出门溜溜达达,四处闲晃不足,又到了永安医馆里。往日熙熙攘攘的地方今日门庭冷落,迟靖进门,见孙广白正在收拾东西。孙广白见是他来了,并不刻意招呼,朝他笑了一下,一指长凳:“坐。”

迟靖坐了,问孙广白道:“孙先生这是要到哪里去?”

“明知故问。”孙广白假意嗔道,“迟小将军为查案,害得孙某蹲了数日大牢,现下百姓皆以为孙某是个不详之人,谁来瞧病?孙某也只好收拾铺盖卷儿,换个地方行医罢了。”

迟靖嘿嘿一笑:“在哪儿行医都是行医,孙先生有没有兴趣来我天策府?”

“哦?孙某听说天策府遴选军医甚是严苛,不光医术要精,还要履历清白、心思纯正。孙某曾是戴罪之身,如何入得了考官法眼?”

“考官说的还能比这个更靠谱吗?”迟靖从怀中抽出一卷,得意洋洋地展开给孙广白看,“孙先生,陛下可是将你赐给我了,你就跟着本使,一同启程宣威吧!”

……

「……昔查案之时,为穷究物证,不得已使万花谷医者孙广白蒙冤受谤。虽出于公义,然其清名受损,杏林生涯几殆。然若非孙先生深明大义,忍辱暗助,则此案难破于旬日之间。今孙先生医馆门庭冷落,实乃臣以公器伤及清流,每思及此,愧怍难安。

孙先生怀仁心而通岐黄,抱奇术而守孤直,若使如此良医沦落草莽,非惟臣之憾,实乃朝廷失才。臣昧死恳请陛下特降恩旨,准孙广白随天策军旅效力,俾其白衣之身得展长才。则臣感戴天恩,虽肝脑涂地不足以报。

惶悚待命,伏惟圣裁。

臣迟靖顿首谨奏」

上批曰: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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