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媳被逼回角落,唐令月中间挡着,使得她们够不着谢穆清,便是可以,也没胆子继续与一个手持利器的高壮男人撕打。婆婆目光呆滞地瘫坐地上,听见谢穆清的话时仇恨又转了去处。她扑到还哽咽不止的媳妇身上又抓又打,不住哀嚎咒骂:“贱货!一点没有轻重,还我孙孙的命,独苗孙孙啊!他才多大点,经得起你使劲拿来头堵嗓子!?怎么不是你这贱人去死!”
媳妇怔怔的,整个人似已没了魂,任婆婆撕扯抓咬,既不哭也不叫。转眼女子又给扯得衣衫凌乱敞胸露怀,面门颈项密布齿印抓伤,肩头更是差点被撕下一块肉来。
谢栖迟看不过眼,顾不得那女子给撕拉得衣物松脱、近乎半裸,强拽着二人左右分开。那婆婆没了之前顾忌,又是踹又是踢,最后一口唾沫喷在他脸上:“我们好好过舒服日子,自己爱打大燕打去,祸害百姓算哪路英雄好汉!狗强盗!猪狗不如的东西!”
谢栖迟张张口,竟说不出一句反驳言语,唐令月见闹得不成样,微微一喟。媳妇肩上伤口血淋淋的,同为女子不免动了恻隐之心,将她手臂一挽,想把人带到一边去疗治。那婆婆觑准谢栖迟犹豫容色,遂趁唐令月松神之刻,猛地跳蹿起身死死咬住上臂。
谢栖迟大叫,但她整个人跟疯猫一般,叼住再不放口。明教弟子先有愧疚,再顾念她年迈,竟未及时推开,转眼就给咬出血来。百里翃根本不及劝,只扯了扯年老妇人衣袖,却被重重一搡,立马仰天而倒。
谢栖迟这才真正慌了神,手臂一抽,嗤地撕去一大片衣料,好在总算及时扶住百里翃。唐令月也丢下那媳妇飞扑而至,眼看无事刚松了口气,背后村正惨叫一声媳妇。众人齐齐回头,谢穆清脚下,那年轻媳妇早已横倒血泊中。
也许是因为失去孩子的痛苦,也许是因为无意中夺走亲骨肉生命的悔恨,原本一直发呆的女子趁旁人未留意,又一次扑向谢穆清持握的弯刀。与上回不同,她将颈子在刃口一抹,切开了侧面血脉,手足无措的谢穆清完全无暇阻止。
粘稠血液依然在从狭长的伤口里汨汨涌出,甚至还带着一丝残余温热,但女子身体最后一点微弱的抽搐早已停止。老妇在极度的惊骇中忘记了撕扯,甚至没有发出半声尖叫,她瘫软在墙角,目光发直,身子颤抖不已。村正嗫嚅着,却说不上一句勉强算完整的话。
“畜生……你们这群……禽兽,害死孙儿,又逼死了儿媳……等我儿子……”
唐令月第一个从震惊中摆脱出,深深看了老夫妇一眼,缓然跨出一步。百里翃分明看到那只背在身后的手上多出一柄乌沉沉的短匕。
他明白唐门弟子打算做什么,失声道:“唐姑娘,别这样!”
唐令月没有回头:“百里校尉,一时心软,一世忧患,他们可是有亲戚在狼牙军里任职的。”
百里翃怎能不晓其中利害,要是留下这二人,恐怕后患无穷。然而这户无辜家人本因他们行动不慎遭遇新丧,再欲横加屠戮,如何能忍下心来?
他不由想到在自己默许下丧生的梁年新,还有那双漂泊不知何处的幼儿,那影像与现在的一幕恍然重合。是旧事重演,或是留人一命,仅在一念之间。
但老夫妇敌视的眼神,仿佛在提醒他——倘若留下隐患,未来的危险不可避免,星星之火亦能有燎原之势。仇恨的无论萌芽多细弱,长成的力量依旧不容小觑。
他没有再出声,唐令月若有所觉,停了片刻继续迈步。老夫妻从她冷漠的眼神里读出了不祥的讯息,开始慌张地不住往后退却,直到背抵在坚硬泥壁上面无处可退。唐令月淡淡扫视一回,慢慢抬手。
谢栖迟岂能不知后果,不忍道:“你这不是太……”
百里翃阖目半刻,再行启开时里头却一派坚毅如铁:“唐姑娘,放过他们!”
可唐令月掌中两道寒芒左右一闪,分击向老妇与村正胸膛,两人咕咚栽倒再没声音。谢栖迟慌里慌张跳过去:“你干嘛随便就动手!”
唐令月轻声冷道:“吵什么,自己瞧瞧!”
谢栖迟试试二人鼻息,果然还活着,唐令月转向百里翃,“校尉别担心,只是两枚迷神钉,得明日黄昏才能醒来。我们还是早些整顿车马,明天一早就出发。”
纵然那时他们奔告乡邻,为时已晚,四人早逃往安全去处。百里翃闷半日,低低道了句谢,唐令月嗤道:“莫后悔就是。”
百里翃等谢家兄弟将昏睡的村正夫妇抬到地窖角落地上平放,又将黯淡目光停在盖在油布底下母子尸身上转一回,颔首道:“别耽搁太久,天不亮就走吧。”
老妇咬得很用力,衣衫破口处血乎乎的齿痕时隐时现。肌肤上本有一枚圣焰刺青,不知用什么染料,却是少见的亮金色。谢栖迟住在风雨镇上便万分小心不露出这印记,天气再热也不肯打赤膊,以致于百里翃也是在二人共浴温泉时发现。烧酒清洗后再上了药包扎,那弥散屋内的淡淡腥味终于褪去不少。
百里翃放了药瓶剪子:“伤口深,估计会留疤,这印记……”
“毁就毁了,”谢栖迟把胳膊套进袖子,拢起衣襟:“又不要天天露出来现眼。”
百里翃拿起针线来:“我替你补上衣服,那么大的破口,出门被人看见会起疑心的。”
谢栖迟垂着手臂,百里翃则在微弱灯光下眯起眼,穿线,走针,一切娴熟而自然。只是二人并不交言,偶尔马厩里或有蹄声或有嘶鸣,大概是谢穆清与唐令月正忙碌。
掐断线头,百里翃默默把零碎纳回针线包里,谢栖迟突兀道:“穆清虽然没说甚么,心里一定很难过。他很喜欢孩子,对弟弟妹妹、晚辈同门……连寻常牧民家的小孩也一样爱护。”
百里翃垂首依旧不语,谢栖迟自顾自絮絮道:“你大概以为影月门下多是心狠手辣之人,但穆清的性子……我还是很明白的,皮虽皮,怎么都不会滥杀无辜。”
百里翃低低应了声,谢栖迟安静道:“今天的意外,不能说他毫无过错,可究竟非其本意。我只想……你责备也罢,但莫要从此将他视为恶徒。”
百里翃听完,兀地道:“你要我原谅他?”
“我……”
谢栖迟尚且犹豫接下来该说甚么,百里翃轻轻摇头:“我本来没那资格。”
谢栖迟蓦然回忆起梁家的遭遇,便也闭口。百里翃放下东西,不松不紧握住他的手:“有时候,我也会想那些过往到底是对或是错,但念到缘故,就觉得一定不后悔。”
“你当时是不是很害怕我对村正一家做同样的事?”
他坦率地问出口,谢栖迟呆了呆,最后轻轻点点下巴。
“是想过,我不能拿所有人的性命当赌注,仇恨的滋味我亲身尝过,永远也忘不掉,村正夫妇……也是一样。如果他们继续活着,后果也许比预想的可怕。然而转念思量——我们立身危地中百计避敌,仅仅为了自己安然保住一条命吗?”
谢栖迟目光茫然,心底仍不明究竟,却从对方言语中隐约听出些不同寻常的意味。百里翃徐徐道:“江将军曾结识一位前辈,于她有半师之恩,碎魂一并承自那人。那位前辈十余年前得上峰密令潜入敌国,中间施展手段实在过于酷辣,累得数位同僚丢了性命,又遭旧怨寻仇,自己最终落得年纪轻轻却身残功废的结局。”
“以前在天杀营里,我就时常告诫自己,不能用期望的目标为借口,视他人性命如草芥。毕竟,善恶很难用凡夫俗眼来辨别,谁能愿意死,谁又不想活?”
他轻轻一喟,谢栖迟垂下眸子:“我以前责怪过你,但是……我明白你的苦衷。”
“苦衷并非道貌岸然的理由,虽出于不得已,究竟是伤了人。若是继续将无辜民众性命视作无物,岂非与狼牙同流合污。所以无论日后有如何的后果,我都会欣然接受,只是……”
谢栖迟看着他沉思的神情,不禁问道:“只是什么?”
“希望不要祸及于你。”
谢栖迟眼眶微微生润,指缓缓却坚决地紧紧攥住对方发凉的手。
“我喜欢你。”
百里翃怔然抬头,对面浅灰的眸子里有着无法动摇的认真:“阿翃,因为你是这样,所以我喜欢你,更不会怕。”
百里翃竟不知如何作答,谢栖迟飞快道:“我守着你,你也守着我,无论将来怎样都会一起。”
风高浪急也罢,狂焰灼炎也罢,终归会一道肩并肩面对一切的灾难险阻,共同承担,共同拼搏,直至生命尽头。
然而在似乎永无止境的乱世之中,这样的承诺会戛然而止于何时呢?
但百里翃笑意微微,只答了一句。
“好。”
他暂且不愿多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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