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栖迟扯了个酒嗝,嘟囔着放开他的手腕,“……这些日子下来以后,想想……其实你也不讨厌……难怪我爹听我打算去……去找那位师兄的麻烦,反倒拿马鞭抽我,骂我不知好歹……”
百里翃小声道:“这不是应该的吗……”
谢栖迟醉醺醺盯了他一下,“什……么……”
“没什么……你今年多大了?”
百里翃自己都没觉察用词活似长辈询问晚辈,谢栖迟含含糊糊道:“我……二十……四了……”
百里翃摇摇头,拉住谢栖迟胳膊把他拽起来,“真的比我大还大一岁吗?还当你没满二十呢……行了,喝完了,走,进屋睡觉去!”
谢栖迟被他半拖半架着,歪歪倒倒朝卧房里走去。一边一摇三晃,一边大着舌头道:“百里……嗯,阿……”
百里翃一手拉他胳膊,一手扶着背,忙里回一句,“唔,怎么?”
“……我说了实话,你……别生气啊……阿翃……”
百里翃扭脸看着对方,谢栖迟醉意朦胧地继续说道:“其实……你……挺好的……”
然后他脚下一软,整个身子滑倒在地,百里翃一怔,果然还是彻底醉倒了。
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谢栖迟放倒卧榻,扒了鞋袜外衣,听那微微鼾声,不由哂笑,“知道别人可能生气,居然还吐了个干净,可真有你的。”
如此一来,今晚是商量不成屠狼会那事了。百里翃细细思量,只得等他醒了再说,以及……
但愿明早睡醒后,谢栖迟便把方才的话全忘记了。当然,纵然他忘了,自己回忆起来也是十分地……滋味特别。
谢栖迟来到白四儿店里以后,第一次起得这样晚。他迷迷糊糊地醒过来时,只觉得晒在头脸上的光线不但明亮,还微微发烫。这时还有几分头晕目眩,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又愣愣了一会儿才吓得蹭一声跳起来。也赶不及把衣裳穿整齐,只来得及套好下裈,把上衣往肩头匆匆一搭,趿起布鞋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出卧房。
厨室那烟囱却已然冒出缕缕清烟,谢栖迟猜都不用猜是谁在忙活。果然噼里啪啦跑过去,那大开的门后冒出个头,百里翃笑道:“醒啦,早上我起来以后拉了你两次起床,你都死活裹着被子不肯挪窝。”
谢栖迟觉得窘迫,不由脸上一红,支支吾吾地把话扯去一边,“那……白老板还没回来?”
“他一早回来了,看你睡得太沉,似乎有点不高兴,但看来还好,这会儿出去狼牙营地里收酒钱了。”百里翃慢条斯理道:“店里倒是没事,反正不到正午,客人都没来。”
谢栖迟这才松了口气,赶忙套好上衣,一面疑惑道:“上回白老板去要债不是被打了,这次可别又这样。”
百里翃道:“那可是多亏你,这些管账的松了口,私下弄些银钱也不麻烦。”
谢栖迟睨了他一眼,“以前我跟那帮家伙打交道,你还很看不顺眼呢!”
百里翃从厨室里端出一碗粥汤和一碟小菜,往谢栖迟面前一放,摇摇头道:“你这人性情上其他没什么,就是不停翻旧账这毛病得改改。”
谢栖迟哼哼,“我哪有不停说?这会儿才……”
百里翃挑眉,“昨晚不就……”
他突然省得直接说出昨日傍晚啼笑皆非的一幕,恐怕谢栖迟面子上更过不去,忙改口道:“昨晚没来得及跟你商量一事……”
谢栖迟听他倏然调转话头,顿感莫名其妙,“昨晚怎么?”
百里翃微微一笑,“没什么,年轻人不要因酒伤身。”
谢栖迟见他故作老朽口吻,似有取笑意味,免不得翻起白眼来。不过倒知晓百里翃历来嘴紧,不肯讲也逼不出,嗤道:“大爷,我这会儿头还晕,拿点醋给醒酒,行行好啊!”
百里翃半笑不笑,“昨天的醋还没喝够?”
谢栖迟心道早起没觉得嘴里有酸味啊,自己到底喝没喝,百里翃这时端过一只褐釉陶盏又道:“醋不多了,这年月什么都缺,别用光了没法做鱼羹,我刚才替你泡些茶。”
茶商竺承敏的好货早给叛军搜刮干净,这茶则是风雨镇郊外几颗半死不活的野茶树上采摘的叶片所制。错过了最好时节,茶叶质地分外粗老,沏泡出全无芳香,只余满口苦味涩意。谢栖迟脑袋顿时摇得和拨浪鼓似地,“我才不喝那怪味的东西!”
百里翃无所谓道:“随便你,不要一会儿上灶不清醒,把盐粒当胡椒搁进菜里砸了白老板招牌就是。”
于是谢栖迟一边嘟囔着喝起那几乎难以入口的茶水,一边聆听百里翃将出行所见捡精要与他道明。半晌语罢,谢栖迟眉毛打结,咕嘟吞下一口茶,“屠狼会?我教中人素来没跟他们打什么交道,毕竟教主没有吩咐……”
“原不要你打交道,不过帮个小忙罢了。”
谢栖迟双目湛湛,视线从杯沿越过打量对面的人,“你越这样说,我越觉得不对劲。”
百里翃讶然道:“哪里不对劲?”
“你每回这样说,我就要遇到麻烦。”
“怎会这样想?”
谢栖迟认真看他,“以前都传闻天策府的人忠厚老实,可我怎么觉得你有时候太精了点,害得我总怕什么时候被你摆一道。”
“我哪有你说得那么厉害?非常时,行非常事罢了。”
谢栖迟眼光一动,“我总想问,你当时怎知我去了肖郎中家里?我可不信你的潜行术比我高明。”
百里翃端起自己那碗茶来,安然道:“你觉得是怎样跟上你的?”
谢栖迟皱了皱眉,“少卖关子。”
百里翃倒也没心思兜圈子,“你可记得我们遇见孙福林那次的状况?”
谢栖迟侧首,“那次……好像没什么吧?”
“因为你来晚了,明教教众虽性情不似中原人收敛得宜,但对教令奉行严谨的名声世间广传,你也不是那种关键时刻大意的人。”
“然后?”
“你说自己迷路,可对回去路程的远近、时间的分寸都了如指掌,所以我想应是被其他事情耽搁了。那日你身上有雄黄气味,风雨镇一带并无矿脉,你又偏偏自己一直在镇外未与旁人接触。”
谢栖迟的表情从惊愕转为凝重,又从凝重渐次舒缓,“原来是这样。”
“据我所知,雄黄服用量少无甚要紧,但多食却有中毒可能,镇上狼牙军对此类有毒之物监管甚严。据我所知,如今就老郎中肖白居为了替民众疗治夏季多发的痈肿疔疮、蛇虫咬伤,百般婉言恳求梁师道转圜,才存了少许在家中备用,还得时时被他派来的手下查看存量。”
谢栖迟终于恢复平静,若有所思饮着茶,却再没露出那种厌弃的表情。良久良久,他忽然一歪头望向对方,眉峰蓦地一挑,“真厉害,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看来得替你改个称谓,叫东都狐好了。”
百里翃正抿了一口茶,谢栖迟如此一说,险些把嘴里东西全喷了出来,“别给人乱起绰号!”
“嘁,你当狐狸比狼好打么?狐狸难抓得很,每次没靠近就溜了老远,我这是夸奖你呢!”
闲话归闲话,几日后屠狼会派人来接头,两人除晓得对方是个年轻女人外,其他的性情、样貌、本领之外一概不知。谢栖迟抱怨为什么来个女子,这样如何安置得好,百里翃不动声色看他反应,“你不正好?”
谢栖迟不解,“……什么……”
“你不是一直对外头讲,你家娘子在洛阳城里住着?”
“是啊……”
谢栖迟顿了顿,心头蓦地一亮,立时脸黑赛过锅底,“就知道你把主意打我身上!少让那女人来占我便宜!”
百里翃耸耸肩头,“这可奇了,女方不嫌弃你就罢了,你倒怎么看不上别人?人家一个大姑娘,同居一室,还怕自己被占便宜呢!”
谢栖迟一时语塞,觉得此人的歪理竟然不在自己之下。谁再和他说天策府都是忠毅果敢、沉稳正直之士,非得把刀把塞进那家伙的鼻孔里去。
百里翃叹气,“有什么办法,我又没说自己有婚娶。”
吵完一架,事务仍按部就班。两天后午夜时分蝉鸣林外,月钩细细,光线昏蒙,二人则守候暗处。夜枭似在空中掠过,凄厉鸣叫毛骨悚然,谢栖迟浅灰眸子一亮,“来了。”
百里翃回以林中野兽低哑吼声,再过片刻,头顶倏然枝叶簌簌,幽幽蓝光一曳而过。头顶有女子缓然道:“两位,久候了。”
百里翃怔了片刻,这嗓音……似乎……
还不待他思考清楚,谢栖迟倏然铮地抽出弯刀,尖刃朝那一团暗影一指,低斥道:“臭婆娘!居然是你!”
那树上女子静了片刻,旋即毫无情感地回答道:“原来上一回蝉鸣林里遇见的,也是你们,好巧。”
上一回……
百里翃刹时记起她是谁,不正是那次林子里夺物的唐门女子吗?
女子无视谢栖迟的勃然怒意,依旧无甚感情地平平而言,“唐令月。”
百里翃拱手,“在下天策府百里翃,这位……”
他索性帮谢栖迟一并说了,“明教琉金旗谢栖迟。”
“唔,”那女子淡淡应了声,“时间不多,长话短说。”
谢栖迟这时还算回过神,悻悻地收了刀,百里翃心道,这以后相处可够麻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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