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云流冲进电梯,按下楼层按钮之后立刻扶着墙壁喘气,他奔跑时吸进了太多冷风,以至于口鼻辛麻,肺叶刺痛。
他抬头将兜帽拂掉,又小心地整理了一下有些散乱的头发,光滑的电梯轿厢诚实映照着他面无表情的脸,刘海仍然压在眉毛上面,没有露出额角的任何一寸皮肤。
李忘生为什么会在这里?他迷茫地想着,虽然呼吸已经平复许多,但想起方才李忘生在大雪中凝视自己的眼神,胸腔里冰冷的酸楚却没有丝毫缓解。
这时电梯到达六层,谢云流行尸走肉般穿过走廊,他仿佛在知道与李忘生同住一个酒店的瞬间就已经分裂成了两个人,一个在拖沓着他的脚步哭嚎着说无论怎么样都没关系我只是想见他一面,另一个人死了似的躺在地上说见了也没用的,他永远都不会接受你,何必自讨苦吃。
走廊拐角处有巨大的观景窗,谢云流不经意向外望了一眼,这里往下看正好能看到酒店后方的庭院,纷纷扬扬的雪被昏黄的路灯照亮,他看到大雪中孤独站着一个人影,正是刚才撞到自己的李忘生。
谢云流不可置信地退回去贴在玻璃窗上,当确实看清李忘生仍然站在原地一动未动的瞬间,谢云流身体里分裂出的两个人忽然一齐转头朝他脸上擂了一拳,并异口同声喊道:“滚回去看看啊!”
谢云流在工作人员震惊的目光中狂奔穿过走廊回到电梯间,但四台电梯全都在占用中,他半秒都等不了,干脆一膀子撞开了旁边的消防通道铁门。
谢云流冲出酒店,外面的雪下得更大了,谢云流记忆中好像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雪,好像要把黑夜都下成白昼似的,他找到李忘生的时候他肩膀头发上全是积雪,要不是鼻子里还有热气儿,简直像个被堆在这儿的雪人。
李忘生本来穿得就不多,他伸手一抓,肩膀那儿的外套薄薄一层,谢云流又气又急,把自己的羽绒服脱下来往李忘生身上裹,裹完连人带衣服一搂,同时骂道:“你脑子坏了吗,站在这干吗!”
李忘生好似冻懵了,他被搂得一晃,迟缓抬头往谢云流脸上看,黑眼珠上长而密的睫毛挂满雪花,当看清给自己披衣服的是谁之后,他眼神忽然一凛,抬手将谢云流推开了。
谢云流没料到他会这样,更没料到他的力气这么大。他重心不稳一屁股坐在积雪里,愕然抬头看着李忘生。
他又推我。
谢云流想到这一点,竟从惊讶与悲愤中感觉到宿命般的荒谬,几乎让他想要发笑。他还记得当年李忘生两次推开自己之后发生的事情。就像这世界的温顺与残暴也以这个人对自己的态度为锚点,在李忘生顺从亲切对他展露笑颜的时候,他做什么都很顺利,从未遇到任何挫折,想做的都能做到,想要的都会有;可李忘生一旦翻脸,所有的事情便都以恐怖的速度开始不可挽回地变坏,游戏如此学业如此,甚至连生活都对他露出寒光冷冽的獠牙。
我的肋骨一定断裂了。谢云流捂着胸口想。同时断裂的切口也一定刺破了心脏,否则不可能这样痛不可当。
他刚想质问“你又推我?!”,李忘生却先开口了,他眉毛紧蹙俯视着他:“不是说再也不见我吗,你回来干什么?”
谢云流不可思议地看着他,飞雪之后那张面孔竟有些陌生,他曾熟悉的,亲昵的笑容与温柔的目光全都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悲伤和失望,他有些慌了,逻辑思维能力和记忆功能瞬间全都失效,下意识辩解道:“胡说八道,我什么时候说过这种话!”
李忘生笑了一下,但那笑容看起来非常勉强,曾经明亮的双眸中只有疲惫:“果然在你眼里我就是个胡言乱语的骗子,你不敢认,那就是我记错了。”
“不是,忘生……”谢云流想要爬起来,但李忘生已经将肩膀上披着的羽绒服拽下来狠狠扔到他身上:“说不见我的是你,说恨我的也是你,敢说敢当,你不如言行一致一点!”
他说完转身就走,谢云流呆坐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他感觉自己一定又在做梦,做那些年永远没有尽头的噩梦:李忘生每次都会这样,说一些要么听不清要么听不懂的话,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自己。
然而这次有些差别,他看到李忘生一边走一边抬手,在鬓边迅速一抹。
这个动作令谢云流无比震惊,他瞬间意识到这并不是梦境而是现实,他仍然可以控制自己的身体。他迅速爬起来,追了两步将李忘生用力拉住,他看到对方苍白的脸上只有眼眶是红的,漆黑眼珠里蓄着晶莹的湖。
谢云流感觉刚刚被断骨刺破的心脏而今如同玻璃似的片片碎裂,他眼睁睁看着那两汪湖面漾了一下,于是本能地伸出手去接,一滴滚烫的湖水落在他冰冷的手心里,像是要把皮肤与骨骼都灼出一个洞。
他哭了?谢云流感觉这震慑对于自己来说宛如晴天霹雳一般,比最最高深的课题都难以理解,他从没见过李忘生掉眼泪,不过说的也是,他记忆里的李忘生永远波澜不惊,连情绪起伏都很少见,他从不欢呼也不动怒,所以才总让自己觉得,是个太过于从容以至于无心的人。
可他为什么会哭呢?这一刻想哭的是自己才对吧?
“你……”他嗓子干哑,舌头仿佛冻僵一般难以控制,他曾以为若有这么一天他一定会感到欣慰和庆幸——至少他终于知道刀枪不入的石像也会感到悲伤。但如今当他意识到这滴泪是因为自己而落下的时候,他却唯独感觉到窒息般的痛楚,仿佛刚才心脏的碎片已经随之流入血液,无数锋利的切面为四肢百骸带来无数流血的伤口,让他从心尖到头发根的每一寸神经都颤抖、痉挛。
“我真的没有说过那种话。”他无力地辩解,只能用微微弯腰更靠近对方一些这样无用的动作去增加话语的可信度,但李忘生并不看他,近在咫尺含泪低垂的眸子里满是疲惫的怨愤,一字字道:“你说过,你说恨透了我,永远也不要见面,还让我去死。”
“怎么可能,”最后一句话让谢云流笃定他们之间一定有误会存在,他提高声音,两只手都死死抓住李忘生的胳膊,“你在游戏里被人多杀两次我都气得睡不着,我怎么会说那种话,我让自己去死都不会让你——”
他蓦地住口了,他发现自己连重复那两个字都做不到。
李忘生缓缓抬头,眼中的排斥终于变成了疑惑:“可是……你在电话里就是那么说的。”
谢云流蹙眉:“什么电话?”
“你出国前我给你打的那通电话。”
谢云流陷入艰难的回忆,那时候他的论文出了问题,短短几天就从天之骄子变成了过街老鼠,所有的导师同窗朋友都对他避之不及生怕引火上身,要不是藤原教授及时伸出橄榄枝他的学术生涯恐怕也要戛然而止。再加上游戏里师父师弟完全站在自己的对立面,他先后被他们躲避、指责、拔剑相向,后来被所谓阵营卫士辱骂守尸的时候两人又对他置之不理。他感到人生晦暗毫无希望,本来就愤怒又恐慌,好不容易接到李忘生的电话对方还是平日那副一本正经的样子,只知道让他去找师父,却绝口不提他们之间的问题。
在那样的情境下,他急火攻心可能真的说了一些不该说的话,但无论如何,那种无可挽回的诅咒是绝不可能从他嘴里说出来的,他至多只是恨李忘生对自己态度漠然无情无心,可绝不会恨他的存在。即便永远与自己无关,他内心深处仍然希望他的人生是健康且安定的,不爱自己也不怪他,毕竟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这样的感情,而他还要长久地怨恨他,那总得好好活着才能让自己去怨恨啊。
他绝对连一秒,不对,连半秒都没有想过如果没有李忘生这个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
可李忘生也没有动机去编纂这样诅咒自己的谎话。他一边想着,一边试图伸手擦李忘生脸上的泪痕,但只差一点点距离的时候又不敢碰,多年久别终见,李忘生与记忆中并无差别,那张苍白的面孔在大雪中有种玉一般脆弱的质感,他总觉得自己贸然触摸,他就会在自己眼前像一场梦似的破碎。
“我记得那天信号很不好,”谢云流找到一个还算可信的理由,但他没有底气,说话时声音很轻,只能又靠近一点,“你是不是听错了?”
“我不知道。”李忘生茫然摇头,“不过雨太大了,也不是没有可能。”
李忘生没有咬死是他说了过分的话,他的不确定让谢云流松了口气,但旋即感觉到哪里不对:“你怎么知道雨大?”
“因为那时候我在D市,就在你住的小区门口,”李忘生又与他错开视线,怏怏地说,“所以才说让你等我,我去找你。”
谢云流听到这句话,瞬间有一种人生被魔鬼篡改过的恐惧,莫说别的,他那时候为了找李忘生问问清楚,连撕掉机票放弃藤原教授递给他唯一翻身机会的念头都有,若是真的知道李忘生就在二十公里之外,他说什么也不可能登上那架飞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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