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 4 章

农村的梅雨是不讨人喜欢的,原本坚硬的土地变成黏糊糊的泥巴,一脚踩进去就拔不出来,如果水多了,泛滥成灾,田里的稻谷就要面临被淹的风险。

对于李松清来说,两三个月的雨季更难熬,他要很努力,才能在这漫长的季节中生存下去。

在八月快结束时,他听杨戬提了一嘴,说村里人正在准备办一场祭祀,感谢山神的庇佑。

李松清问:“你不是说没有山神么?”

“人心不足蛇吞象,骗到最后把自己也骗了。”杨戬言语中的讥讽鄙夷不加掩饰地暴露出来。

村里下了通知,要每家每户出一头猪,来祭祀山神。村里人一只猪养成要几年的光景,专等着年节时宰了送去镇上卖钱,剩些边角料便是大年夜的一道大菜,可这规矩一下来,竟也无人反对,甚至挣着抢着把猪宰了送到还未搭好的祭台边。

李广来敲李松清家的门,开门的是杨戬。

李广瞅他一眼,即刻满脸堆笑道:“是松清他表兄吧,村里来收猪了。”

“没有。”杨戬眼皮也懒得抬,冷声把人堵了回去。

“没有!”李广提高了嗓音,杨戬轻飘飘瞥他一眼,原本的气势就萎下来,一双三角眼滴溜溜转,往驴蓬里瞧去。

“这是村里的规矩,我也没有办法,松清命苦,小小年纪就没了爹没了娘,我也不想难为他,没有猪……拿那驴来抵,也是可以的,就是咱们要麻烦些,找人替他凑出一头来……”

话音未落,李广手里就多了一个沉甸甸的钱袋。

“这是十两银子,足够你们去买头猪了,别再来了。”

“诶!得嘞!”李广眉开眼笑地走了。

“谁来了?”李松清坐在床上伸着头瞧。

“没谁,讨饭的。”

“骗人,是不是村里来要猪了?”

杨戬捏一把李松清脸上软肉,无奈笑笑:“咱们松清这么聪明呀。”

等连绵的小雨过去,天放晴时,村里的祭台也完工了。李松清从未见过如此壮观的建筑,规格已超出了普通祭台的好几倍,台上昼夜灯火辉煌,云幡飘飞,神案中央层层堆叠着宰杀好的肥猪,四周簇着一坛坛美酒。

近日杨戬也总不在家,一走就是大半天,问起来就是一副讳莫如深的模样,。

杨戬回屋时李松清已睡了,半张脸埋在被褥里,睡得红扑扑的模样,杨戬轻轻掀开被子,把人搂到怀里,于额心印上一个吻:“对不起……”

“为什么呢?”李松清杏眼圆睁,哪里有睡梦中的模样。

“你没睡着啊……”

“为什么对不起我呢?”

“我……”杨戬一时慌了神,李松清的眼睛清澈而明亮,也许是长相乖巧,常做出一副呆呆软软的神情,可当他一双眼清凌凌地看过来时,杨戬只觉得他所有隐秘的,避讳的,都袒露在人面前,无处遁藏。

“你要走了吗?”李松清问,好像只是在说一件毫不费力的小事。

杨戬沉默着纠结,犹豫再三,终于坦诚道:“你是如何知道的?”

“我看见有人来找你了,很多次哦。”李松清眨眨眼,似乎觉得这气氛太诡异,又强撑着笑意补充道:“我是不是也没有那么笨呢?”

“对不起……”

“没关系。”李松清转过身去,背对着他,“你走吧,你是有本事的人,不该被我拖累,一辈子留在这里。”

一滴泪滑过眼角,悄无声息地没入枕中,有什么可难过的,李松清悄悄抹抹眼角,不是早就知道的吗?他不傻也不哑,怎么会愿意一直留在这里,只有自己这种走不出去的人呀,才会被迫困在这山里,生前是,死后也是。

“我……我确实是有不得不离开的缘由,但是我保证,我很快就会回来,你信我。”

李松清背着身一动不动,他想,娘亲也是这么对我说的,然后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松清,你信我,我会在入冬前回来,不叫你一个人忍受病痛,等我回来,我们就离开这里,行吗?”

“真的吗?”李松清轻声问。

“真的,真的!我保证!”

李松清转过身,把头埋进杨戬怀里,不说信也不说不信,只闷声问:“你什么时候走?”

“明日一早。”

于是李松清睁着眼看了杨戬一整夜,他想,你是从哪里来的呢?我竟一点也不了解你。

杨戬临行前被李松清塞了满满一包桂花糕。

“我舍不得吃,留下来的,都给你。”李松清与杨戬四目相对,难得红了脸。

杨戬心疼他,却也知道他的脾气,他如果不带走,李松清是绝计不肯放过的,只能故作爽快地收下,又从怀里掏出块巴掌大的小布包,亲手塞进他前襟里。

“村子里不太平,你留着这个,等闲妖怪伤不了你,若真出了事,就找个地方躲起来,我马上便来找你。”

“知道了,你怎么还不走?”李松清摸摸胸口,催促他。

“……这就走了。”杨戬一步三回头,可终究还是在走过一个山道后再看不见那人的身影。

“二爷。”哮天犬等在不远处。

“咱们走。”

李松清怔怔地在村门口站了半天,盯着捡到杨戬的地方发呆,直到天色晚了,才魂不守舍地往家走。

屋里一片漆黑,毛驴站在蓬下一声不吭,李松清面色如常地摸黑去点灯,点了几次都点不着,急得狠跺几下脚,不小心磕到药炉,炉上瓦罐翻下来,没碎,可里头药材泼个精光。李松清摔到地上,摸摸磕疼的膝盖,反应了一会,黑暗中响起一阵细微的抽泣声,猫叫似的。

“我疼。”李松清呜咽,“杨戬,我疼……”

他一边哭一边点起了灯,收拾掉地上残渣,躺到床上把自己盖得严严实实。他是最懂如何照顾好自己的,知道怎样会生病,会让自己不舒服,即便哭着,也知道按时睡觉,按时吃饭,日子总要过下去。

九月初九,宜祭祀。

一大清早,祭台前就围满了人,村里已经许多日子没有簇拥过这么多人了,李松清站在人群里,看着村长站在祭台中央,双脚前后分立,半屈双膝,三根香高举过头顶,连摆三下,起身,又拜三下,三炷香被稳稳插进炉里。

不知从哪请来一帮道士装扮的人,一手持铃,一手举扇,狰狞的面具覆在脸上,吱吱呀呀地吟唱起古怪的调子,配合着手舞足蹈,微风渐起,仿佛当真在与神明沟通。

为首的道士从袖中掏出一把匕首,刃尖在太阳下反着锐利的光,只见他把匕首贴在腕上,毫不犹豫地划破肌肤,鲜血顺着伤口涌出,落在祭台上,再撒上一把香灰,那血就像是有了生命,绕过香灰的痕迹,向四处蔓延开,逐渐显露出兽头的模样。

李松清稀奇地瞪大了眼睛,他听杨戬说过祭拜神明的流程,还需要请道士,还要放血的么?

祭台下人人低眉敛目,额头深深抵在地上,像儿女对母亲的依恋,这片土地哺育了这一方百姓,此刻世世代代生活于此的人民向土地寻求庇护,可无知无觉的土怎么会护人呢?他分明是被迫给予人养分,被挖走,被掩埋,被工具捣成各种形状,供人使用罢了。

台上的道士看着地上鲜血绘就的图案变了脸色,似乎与村长起了争执,李松清远远地听不清楚,只隐隐约约闻得“事成”“银两”几个字,那道士脸色似乎缓了下来,又在村长的示意下与人群中的李松清对上了目光。

“神灵大怒!”那道士高声吟咏道。

“啊……”“神灵生气了……”“怎么办?”“我们是不是要完了!”

村长适时抬手往下压了压,示意大家伙安静,才仿佛勉力压下心中愤怒与悲痛,接着道:“神灵恼怒于我们用心不诚,有人以次充好,甚至没有贡献出应当呈给神明的贡品!”

“是李松清!”李广一跃而起,大叫道:“李松清家没有出贡品!”

一瞬间,所有人地目光都聚集到李松清身上,如同黑夜中的鬼火,李松清退后两步,辩解道:“我没有养猪,但是我给钱了!我给了你十两银子!”

“什么钱?我从来没见过什么钱。”李广讥笑,又问旁边人:“你见过吗?你见过他的钱吗?”

所有人都沉默着,望着李松清的目光中是谴责,是怨恨,仿佛造成这一切的都是他,是他害的村民日日躲在屋里,是他害的李兴、李伟光死于非命。

李松清瞪大眼睛摇着头,一时无法理解这荒谬的转变,这村里人都疯了,出了命案不报官,要搞什么祭祀,还要户户出一头猪,这祭祀的是神明吗?分明就是鬼怪!

“神明被你惹恼了,现在不要猪肉了,它要人!而你,李松清,你就做祭品献给神明!”村长一步步走下台来,一把抓住李松清的领口,脸上沟壑的纹路都显得幽深而诡异。

“不,我不要!”

李松清扭着身子去躲,却被人一把抓住了裤脚,女人扑通一下跪到地上,扯着李松清不放。

“松清啊,你就可怜可怜我们吧,大娘我也是看着你长大的,平时对你也不薄啊,只要你去了,咱们就都得救了!小宝,你看小宝才十岁,他不能死啊!”

“那为什么我就该死呢……”李松清双眼空洞地望着身下这个为自己孩子苦苦哀求的女人,她眼里泪光盈盈,却分明在说,你该死,你去死吧,你死了我就不用死了。

如果我娘亲在,她也会这样护着我的,李松清摸了把泪,把女人一脚踹开,大声道:“你们不是说祭祀神明吗?你们在怕什么?凭什么?你们做了见不得人的事,该死的是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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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戬吒】声声慢
连载中寺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