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看到了,人啊,都是这样,狡诈,贪婪,忘恩负义。”
李松清怔怔地坐在地上,膝盖处跌破了道口子,还不知在哪糊了满身满脸的泥巴。
这个村子他已认不得了,儿时悄悄给他塞糖的大婶,娘亲打他屁股时把他护在身下的二叔,所有人都变了面孔,望向他的眼神中分明写着:你有罪,你该替我们去死。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李松清拼了命地跑,穿过人群,往山里跑,他知道那些人不敢进山,可他敢,他要来看看,这山里到底有什么?让人敬畏又恐惧,让人不再像人。
山上有一条被人踩出来的小路,一直延伸到山顶,李松清只在山脚处转悠过,从不往里走,可这会他顾不上了,身后吵吵嚷嚷的声音还未远去,他不敢回头,他像只犟着脑袋往前冲的小兽,只凭着胸中的一口气,一气跑出去不知道多远,直到被什么拌了脚,顺着惯性滚到崖边,一抬头,眼前站着个穿暗黄长袍的男子。
“你好呀!”声音尖锐又刺耳。
李松清认得这声音,他跌跌撞撞地往后躲,可膝盖疼得使不上劲。
“你再躲,我就把你从这崖上丢下去。”那人威胁道。
李松清老实了,悄悄观察四周,寻了个离人远些随时能跑路的位置坐下。
男人冷眼看着他自以为是的小动作,轻嗤一声:“我道你与他们住的久了,总能留三分情面,原来也不过如此。”
李松清问:“你是黄大仙吗?我看见你找富贵叔讨封了。”
“你叫我大黄便是了。”男人又笑,笑容里却藏着苦涩,“我这辈子是成不了仙啦。”
“大黄?二妞家的狗也叫大黄……对不起……”李松清说着说着噤了声。
“哼!一条蠢狗如何能与我相比。”大黄抬抬下巴。
“他们供奉的山神是你吗?是你杀了阿兴与伟光吗?”
“是我。”大黄舔舔门牙,李松清隐约瞧见他唇下露出的锋利的牙尖,密密麻麻。
“我不光杀他们俩,我还要杀光全村人。”杀气流露,这人自称大黄时一晃而过的憨态消失,又是那副鬼气森森的模样。
“为什么?”
“为什么?”大黄把这三个字在唇齿间滚一遍,反问:“你不怕我?”
李松清摸摸藏在胸口软绵绵的物什,摇头道:“我不怕。”
“好小子。”大黄这回笑得真诚了些,开口道:“论你们人的辈分,你该叫我一声大伯的。”
于是李松清听到了一个从未了解过的,清溪村的故事。
二十年前,一对夫妻捡了一个男孩,又寻了处灵气充裕的山林修行。可随着孩子长大,长久不与人接触的弊端就显露出来,他不爱说话,不爱见人,一个人窝在哪处安安静静地就能呆上一天。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夫妻俩知道,他终归是要回到人类世界中生活的,于是初次为人父母的山野精怪为了孩子搬进了山脚边的村庄里,搭起茅屋,置办桌椅板凳,开始学着像人一样生活。
村里人贫穷却淳朴,热情地教他们怎样种粮食,怎样圈养牲畜,夫妻俩感激于心,打着叫他们赚些银两度日的念头,带着村民上了山,于是一场无休无止的掠夺就此开始。
植被被挖掘,生灵被捕杀,夫妻俩意识到不对时,为了防止村民再次上山,编造了山神的传说。起初村民们真的被吓到,行为有所收敛,可这座山能带来的利益实在太大了,大到人宁愿冒着风险,也要上山去。
有山神,那就砍光植被,让神无处栖身,有什么是不能被利用的呢?如果掌控了神,神是不是可以给他们带来更多利益?
一座灵山在短短十年间被破坏殆尽,夫妻俩终于忍无可忍,耗尽毕生修为,给村子里的人降下一场大灾难,带头上山的村民一个个都死了,被剥了皮,骨肉丢弃在路边,像他们处理被捕杀的动物那样。村民终于怕了,他们意识到,原来山神真的会发怒啊。
可两个修行百年的小妖怪有多大的能力呢?杀人的妖怪要遭天谴,一场酝酿了许久的天雷从天而降,夫妻俩早已做好了准备,他们坦然地与已长成少年的孩子告别,奔赴那个必死的结局。
一场暴风雨后,李松清没了父母,李富贵捡到了两只被雷劈死的黄鼠狼,尚且完好的皮毛被剥下做成衣裳,骨肉煲成汤吃进肚子。那时尚在家中苦读的李伟光坐在窗边,散发着肉香的汤碗就放在手侧,嘴里摇头晃脑地念着:“子曰:‘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
杨戬在立冬的前一天赶回了清溪村,可映入眼帘的不再是屋舍俨然,阡陌交错的景象,四处都泛着焦黑,屋舍倒塌,残垣上还残留着火焰灼烧的裂痕。
杨戬慌了神,急忙往李松清的小屋飞去,可什么都没有了,没有毛驴,也没有李松清。
杨戬眼前一黑,几乎跪到地上。又是这样,他甚至怀疑这是不是哪吒对他的诅咒,诅咒他永远见不到他最后一面。明明说好了,要等他回来的。
一袭黄衣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杨戬身后,杨戬头也不回,反手就扼住那人的喉咙,双眼通红地嘶吼:“是你!是你杀了他!你把我的哪吒还给我!”
大黄一动不动地任他使力,嘴角扬起一个得意的弧度,声音从喉咙的缝隙中挤出:“二郎真君,为了一个妖怪养大的凡人,当真是费劲了心思啊。若是让松清知道,你是为了旁人来见他,把他当做替身,他会不会后悔在村头把你捡回来?”
“我不曾把他当做替身!”杨戬怒吼:“他就是哪吒!”
大黄依旧挑衅般看着他,杨戬盯着眼前人的眼睛,即刻意识到不对,他给李松清的平安咒没有动静,他应当没有遇害!
“他在哪里?”
大黄摇摇头,不言语。
“不说话就别变作这副模样碍眼!”
杨戬反手一指,大黄就扑通一声失了人形,变作一只细长的黄鼠狼,宽大的衣袍中落下一封信,杨戬慌忙捡起来,看见上头“杨戬亲启”四个字,激动地贴了贴心口,念叨着:“是他留给我的,是他留给我的。”
信纸展开,字体端正秀气,几个被泪水洇作一团字又被李松清划去重新写在下头。
二哥,展信安。
原谅我的违约,我不能与你走了。是这座山养育了我,我的父母就是这座山的神明,他们终其一生守护山林的安危,而我与我曾经热爱的清溪村和村民有杀父弑母之仇,我无法原谅自己。
村里的火是我放的,一共三十九户人家,一百零一个人口,我已一把火烧尽了。毛驴我送去镇上卖了,加上你留给我的,一共四十五两银子,我叫大黄转交给你。
此生我已不负任何人,唯独你,二哥,你待我这样好,我却不能回报你什么。不必来找我,李松清从山里来,你便当我回到山里去了吧。
二哥,谢谢你,对不起。
杨戬只在山上找到了两个新立的坟茔,碑上什么也没写,坟前放了两朵枯萎的小白花,不知品种,也许只是这山上随处可长的野花,花旁端端正正地放着杨戬给李松清的小布包。
杨戬没有找到李松清,他也说不上是不想找,还是不敢找,他只是在这被大火焚毁的村庄里建了一座茅草屋,终日住在里头,有时大黄下山来还能看见杨戬坐在门前发呆。
杨戬曾问它,想成仙吗?他摇了摇头,他杀过人了,他不配为仙。可有时它也觉得不公平,为什么这些人把它全家都杀了,剥皮啖肉,却依旧期望着死后不下地狱,不入轮回,凭什么呢?
凭什么呢?杨戬也答不上来。直到某一日,他忽然发觉已经很久没有看见大黄了,也许他也是在某个大雨倾盆之后,回到大山的怀抱中去了吧,做一只无忧无虑,无拘无束的黄鼠狼。
在今年第一场雪降落大地的时候,哮天犬告诉他,哪吒投胎了,杨戬拍拍腿站起来,一把火烧了这座房子,在山上两个坟边又立起一座新坟,坟前摆了满满一盘桂花糕。来年春天,桂花糕没了,只在坟边晃晃悠悠长出一颗桂花树的苗子,等到若干年后,他舒展的枝桠,可以把三个小小的坟茔遮在树荫下,庇护着他们不遭日晒,也不遭雨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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