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杨戬一连几月没见着哪吒，哪吒走时孑然一身，什么都没拿。
杨戬想，他堂堂中坛大元帅，想要什么没有，何必回来这里拿些可有可无的东西，于是不再每日问是否有人来府上取东西。
有时黄天化来府上办差事，试探性地谈起哪吒，杨戬绷着脸不作声，却也听得几句：东瀛有妖魔作乱，元帅领兵降妖去了。
杨戬恍然，哪吒在自己府上，行事多少不太方便，有些差事能躲便躲了，才得以日日在府中过些清闲日子。如今回了天庭，怕是身不由己，只是他那毛病……杨戬又踯躅难安起来。
“老爷，天庭送来请帖。”玉帝还担着杨戬一个舅舅的名头，为免落人口舌，三不五时地也给真君府上递个帖子，杨戬也识趣的从不参与。因此侍从只说上面来请，连是什么宴席也不必提。
只是这回杨戬却问：“什么由头？”
“是天荣公主的婚前采纳。”
“天荣？”杨戬摸索着手中玉石，记起那是玉帝的第三个女儿，说起来自己还要叫她一声外姊。
“去回了玉帝，盛君相邀，必不负所望。”
天宫之上是无穷无尽的白昼，琉璃瓦下映照着金碧辉煌的宫阙，太和殿前的广场上，此刻已是锦旗招展，瑞气千条。
御座上的人看见姗姗来迟的杨戬，眉梢微挑，显然没料到这人居然真来了，掩下眸中异样的神色，招呼着人上座。杨戬也不客气，拱拱手唤一声“陛下”，就径直坐在了右侧首位，居于众仙之上。
采纳原是玉帝家事，杨戬此番以玉帝亲外甥的名义来赴宴，自然要给足了他面子。
“此番有两大喜事，一是小女天荣与北斗天枢星君的采纳事宜，二则中坛元帅首战告捷，破了东瀛三十三路妖邪，可喜可贺！”
于众仙的道贺声中，哪吒起身至殿前下拜，敛着眸子不卑不亢道：“不过几条妖龙，小神尚且应付得来。”
杨戬坐在高处，远远看去哪吒已经凝成了圆圆的一个小点，看不清面容，但大约是不太愉快的，他知道哪吒惯不乐意应付这些场面，他还病着，就要远赴东瀛与恶龙缠斗。可原本该是自己担这职位的，哪吒不知从哪回来，就匆匆替自己接了元帅之职，每日觉那么多，还要批文书，上战场……
杨戬一杯杯酒下肚，三巡过后便染上了点醉意，咂么着这酒，越喝越苦，一双眼死死盯着下头空了的中坛元帅之位，低道一声：“走了。”也不管有无人听见，径自离了席。
杨戬甚少上天来，也并不知晓云楼宫在何处，只是借着酒劲四处乱走，见到人便抓着问：“哪吒在哪？”
也不知走了多久，杨戬听见耳旁一声低低的叹息，熟悉的莲香便从后萦绕上来。一只略凉的手牵住了杨戬的腕骨，杨戬猛得回头，长臂一伸，就把人禁锢在怀里，满足地喟叹一声，一个酒嗝就吐在哪吒耳旁。
“你醉了。”
“嗯……醉了。”杨戬对着人耳朵说话，热气把那只莹白小巧的耳朵也熏成了红色，“你又不见了，我在……我在喝酒，一抬头，你又不见了……”
一滴泪落在哪吒的脖颈上，烫的人一抖。
“哪吒，我好想你啊……”
“我也很想你……二郎。”哪吒回抱住杨戬“再等等我吧……”
杨戬不知自己怎么回的真君殿，只觉得这一觉睡得异常舒服，许多年没有这样安稳地睡去了。他隐约记得自己好像半夜醒来，看见哪吒睡在身旁，可问起府内小厮，说是只看见真君一人醉了酒，跌跌撞撞从云头上下来，醉倒在府门外，被他喊来人一起抬进的殿里，不由苦笑一声，只当自己做了个绮丽的梦。
杨戬再见到哪吒时已是初冬，人间与天庭不同，灌江口亦是个四季分明的地方，天上疏疏落落地飘下几片雪花来，落到地上又化成了水，于是四处都是让人难受的阴冷潮湿。
门人来报：“中坛元帅于府门外求见老爷。”
杨戬无意识地抚着怀中玉石，斟酌半晌才道：“叫他进来。”
来人裹着暗红的貂裘，自远处踏步而来。走进了才看见，发间眉上落了雪，许是等得久了，脸上也浮上一层不正常的红来。
那人殷切切望着杨戬，许是有千言万语要讲，却终究只说了一句：“罗刹附近似有异样，玉帝命我去看看。”
杨戬把这句话在心里翻来覆去斟酌几遍，也不知这种事有什么必要让哪吒专程跑一趟真君府来亲口告诉自己，于是淡淡回应：“所以呢？”
“……”哪吒沉默半晌，才接着道：“我已提前派人去探查情况，报回来的消息……我觉着不太乐观，有些不像是龙蛟，倒像……”
哪吒又不说话了，只直勾勾地看着杨戬。
杨戬试探问：“你来请我同去？”
哪吒忽而笑了，像雪中盛放的红梅，轻轻摇了摇头，道：“不，这是我等了许久，才等来的机遇，该由我自己去。我就是，想来看看你。”
语毕即刻起身，不等杨戬开口，就告辞离去。
杨戬怔怔地站在原地，看着哪吒离去的背影，只觉得那人又瘦了，瘦得如同病骨支离之人，可所有人都说，他分明没病。
杨戬又莫名地不安起来，自他知道哪吒一身古怪毛病起，那不安就蛰伏在他心底，如今似乎冒了头，且一日胜过一日。
哪吒率军去往罗刹后就没了消息，往常一旬便该有战报传来，可是没有，一个月了，什么消息都没有。
杨戬觉得哪哪都不对劲，可他又说不上是哪有问题，哪吒自上任后屡次外出征战，每每得胜而归，平安无事，也许那嗜睡的毛病并不碍事……
在大雪落地的那天清晨，杨戬手持三尖两刃刀，带上哮天犬悄无声息地往西而去。越往西走，人烟越稀少，黄沙滚滚，遮天蔽日。远处隐隐传来巨兽的吼叫声，杨戬神色一凛，便知快到了。
直到走到近前，看清眼前情势，杨戬瞳孔骤得紧缩，浑身大震，血染的战场上竟无一兵一卒，只有天际一抹随风飘荡的红色，握一柄长枪应对面前的庞然大物。
杨戬终于明白哪吒那日的未尽之言是什么了，这不是龙蛟能达到的程度，那是犼，有人说一犼可斗三龙二蛟，也有人说一犼能敌九龙。那绝不是哪吒一人能敌的对手，若是从前也许还能拼力一试，如今的哪吒……
杨戬飞速往空中掠去，可已经来不及了，他不知道哪吒独自一人与那巨犼战了多久，只看见他胳膊抖得不像样子，火尖枪从手中脱落，那怪物上下牙一阖，就洞穿了哪吒的胸膛。
“哪吒！”杨戬心神激荡，硬是从口中憋出一口血来，拼力上前，才堪堪接住那人下落的身体。
“杨……戬？”哪吒脸上已被血污糊得看不清模样，说话间还有股股黑血涌出。
“我在！我在！哪吒，二哥来了……二哥带你走！”杨戬慌得用袖子去抹哪吒胸前的血，怀里人抖得厉害，他自己也抖，一时颠三倒四不知该往哪去。
“别……二哥，你停下来，我想同你说说话。”
“诶，我不走了，你说，我在听。”
“那块玉……”
“玉！玉在这！”杨戬慌忙从怀里掏出那块被他摩挲了无数遍的玉石，上头金线弥漫，是有人细细地用金水拼凑起来，玉石中间是一个歪歪扭扭的“戬”字。
哪吒废力握住那块玉：“真好，它还在，那是……那是我在府里刻了要给你的，被我一气之下摔碎了……”
“对不起……对不起……”杨戬将脸埋在哪吒胸前，已泣不成声。
哪吒摸了摸杨戬的头，断断续续道：“是我对不起你……二郎，你别怕，再等等我，很快……的……”
日头西斜，杨戬木然地坐在黄沙中，由怒骂到痛哭，再到静静地坐着，眸光死寂一片，怀里人再也没有了回应，无声无息地睡去。
许久，杨戬忽然动了，脱下外袍将怀里人裹紧，直往大罗天去。
“天尊说了，不见客，师兄还是快些走吧。”南鹤童子守着大门，不让杨戬进去，见杨戬不声不响地跪在殿前，终是不忍心道：“师兄，你已跪了四十九日了，天尊若要出面，早让你进去了。况且……也不必让天尊看了，这只是具躯壳，魂魄早已散了，任谁都救不回来了。”
“可……若是天尊都没有法子，杨戬不知还能找谁了。若是天尊不救，也请给弟子指个明路吧。”杨戬深深俯下身子。
天边传来一声沉沉的叹息：“痴儿……痴儿……有道是，后会不知何处是，烟浪远，暮云重。”
灌江口真君府邸，微风习习，池塘泛起微波，片片莲叶挺立在碧波之上，似层层绿浪，如片片翠玉。只有一支莲花，亭亭立在水中，花瓣紧闭，全无要盛开之相。
“城外莲花都开了，偏偏你这一朵，不听话。”杨戬手指轻点花苞，眼底深深的尽是宠溺之色。“十五年了……你又欠了我十五年……再不回来，我可就不等你了。”
池中莲花无风自动，待杨戬去看时，又没了动静。
又是一年秋去冬来，雪簌簌地落着，月光之下，初雪落到青砖结了银霜。杨戬于梦中闻到一缕莲香，忍不住伸手去抓，却抓到个实物，朦朦胧胧睁开眼，少年眉间一点朱红鲜艳，隔着绵软的被子倾身覆到杨戬身上：“二郎，我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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