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戬府上很大，大到如果有意，两个人可以整日整日不见面。
“元帅今日睡到巳时起，吃了午饭又回去睡了。”
“元帅今日与哮天犬玩了许久，这会回去睡了。”
“老爷，元帅又在捉人与他比试，兄弟们实在受不住了。”
“……”杨戬后悔了，哪吒果然如他所说，不见面，不打扰他，可自从这人住进来，他府上就没消停过！
挥手让人退下，杨戬思忖半晌，起身往蘅芜苑处去。
住在别人府上，却不见主人，是不礼貌的行为，杨戬想。
出乎杨戬意料的是，苑里很安静，只有风吹过竹林的沙沙声，仿佛这里并没有住着什么人，杨戬皱了皱眉，径直往里屋走去。
哪吒无声无息地睡在床榻上，杨戬望了望天，应当才过酉时，可这人睡在床上，如同……杨戬心里忽然涌起一阵尖锐的惊慌，刺得人生疼，控制不住伸手去探他的手腕，一切如常。
杨戬摇了摇头，这不对，他知道哪吒的，这人精神头十足，从前白日里要打仗，晚上旁人要休息了，他反而越晚越精神，一双眼猫似的瞪得溜圆，常把那句“我的夜生活才刚刚开始”挂在嘴边。
夜里就是用来睡觉的，谈什么夜生活，那时杨戬天真地想，直到后来，他让哪吒双眼迷离地躺在自己身下，喘息着喊他二郎，他找到了让哪吒乖乖睡觉的法子，从此也爱上了“夜生活”。
“二郎……”回忆里的声音与现实重叠，杨戬猛然回过神来。
“你叫我什么？”
“二郎神。”哪吒醒了，还软绵绵地躺在床上，一双眼惺忪地盯着人瞧，“你来干什么？”
杨戬一哽，你住在我府上，还问我来干什么？这是哪里来的道理？明明是你要来招我的……他想指着哪吒的鼻子破口大骂，可最终只是淡淡地问：“你嗜睡，为什么？”
哪吒歪歪头看他：“你如何知道我嗜睡？”
“我……”杨戬无话可说，扭头就走。
“诶！”哪吒拦他，“今日上元节，二哥陪我去街上瞧瞧么？”
杨戬薄唇轻启：“做梦。”
花灯如海，流光溢彩，街衢两侧，各色摊位错落有致，叫卖声此起彼伏。
哪吒抓着杨戬的手，踏着光影，穿梭其间。
“从前可没这么热闹呀，你记得么？那会时不时要打仗，上元节这样的日子，街上人也只比平日里略多些，如今可好了。”各色的纸灯印入哪吒眼中，印得一双眸子亮晶晶，说到尽兴时还煞有介事地点点头，“许久没看到这样的人间景色了，倒真像是个盛世啦。”
“……”
“那时你放花灯，非要写什么‘海晏河清’，我便告诉你了，这种愿往定然有很多人许了，你要为自己许一个，如今看来，我说的不错吧？”哪吒仰着头笑看杨戬。
“……”
杨戬不理他，一路上只哪吒一个人叭叭叭说个不停，他也不介意，一会注意力就转到旁边的灯谜会上。
“诸位客官，若是十道题全能答上来，就能拿到咱们著名手工匠人王家山亲手制作的花灯一个！”
那是个相当精致的兔儿花灯，昏黄的灯光透过镂空的纸扎，竟也显得明暗分明，一只圆滚滚的兔子就匍在空中。
“二哥，我要，我想要。”哪吒使劲扯着杨戬袖子往那处去。
“诸位可听好了，这第一个灯谜的谜面是：情海半生不知悔，打一字。”
“唔……”哪吒猜不出来，急得使劲拽杨戬，“二哥，好二哥，帮帮我。”
杨戬知道哪吒这会定是眼巴巴地瞧着自己，终究低低叹了口气，大手抚上哪吒的脸，将那一双蛊惑人心的眼睛遮住，看不见，那便可以暂时当一切都还没有发生过。杨戬领着哪吒穿过层层人海，挤到最前面，慢悠悠给出答案：“是‘清’字。”
“哎呦，这位爷答对了！各位可要加把劲儿了啊！”
“杯杯不离夜已临，打一字。”
“禾有清香月有明，打一字。”
……
哪吒悠悠然靠坐在店家专程搬来的躺椅上，看着杨戬从容不迫地一个个揭开谜底，然后把放在最高处的兔儿灯递到自己跟前。
哪吒笑嘻嘻接过转手就又递给杨戬，“送给你，香车配美人，花灯么，就赠英雄吧。”
“何来英雄？”
哪吒长袖一挥，身姿挺拔：“你忘了？这盛世，可有咱们的手笔呀。”
一路走到护城河畔时，天已全黑了，天上星子，河里纸灯，莹莹暖光交相辉映。
哪吒埋着头嘀嘀咕咕在纸上写了什么，送进河里，目送着那灯，摇摇晃晃飘远了。
“二哥也写一个。”
杨戬摆手拒绝了：“我不信那个。”
“为何不信？说不定就愿望成真了。”
“我上回写的就没实现。”杨戬意有所指地盯着哪吒。
哪吒讪讪地不做声了，熟悉的疲惫感汹涌而来，他撑着坐下来去看远处满河的花灯。杨戬也看花灯，静默着不知在想什么，许久，低头一看，难怪如此安静，那个吵闹的人已经抱着河边大石头睡着了。
杨戬拧着眉把人抱起来，第三次去摸哪吒的脉象，嗜睡，身上温度也比常人低些，可偏偏脉象上什么都探不出来，得找人来看看。
“冤家，真是被你降住了。”哪吒似乎在梦中听见这么句话，也哼哼两声做回应，好像有人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带着久违的温柔安抚，哪吒安心地软了身子，任由自己陷入更深的黑暗中去。
上元节后，杨戬不知从哪找来的医官，来给哪吒看身子，接连找了好几个，都说哪吒脉象平和，身体康健，可人明明一日睡过一日，算下来一天有六七个时辰都在沉睡。
杨戬也不再像从前那样不搭理人，哪吒与他说话，他也照常回应。实在是因为，这人醒着的时候就不多，两个人还各有各的要紧事，明明住在一个府上，却难得见一回面。
哪吒似乎也意识到这一点，不知从哪一日开始，到饭点就捧着碗溜溜哒哒来找杨戬，坐下就吃，杨戬头两次还莫名其妙地盯着人瞧，可那人只是吃饭，不多说话，后面也就随他了。
有时杨戬看着眼前人嘴巴鼓鼓吃东西的模样，恍惚觉得那二十年的等待和寻找好像一场梦，梦醒了，哪吒从来没有离开过，他可以毫无芥蒂地与人拥抱、亲吻，他们会在战事结束的那一年就成亲，然后收几个小徒弟，他们……
杨戬眨了眨眼，惊恐地发现自己已经对哪吒升不起什么恨意了，只要这个人在身边，他就不恨他，可是他也没法爱他。杨戬的脸色沉沉地冷下来，在哪吒茫然的目光中甩袖走了。而后哪吒再捧着碗来找他，他只闭门不见。然后看着那人落寞地低下头，站了半晌，打个大大的哈欠，困倦地走了。
府里侍卫又同从前一样，每日来报哪吒情况，只是这几日都是同一句话：“元帅今日在屋内不曾出来。”
杨戬摩挲着拇指上的玉珏，望了望天，抬脚往蘅芜苑处去。
哪吒窝在榻上不知在捣鼓什么，看见突然出现的杨戬，吓得一哆嗦，手忙脚乱地把手里东西塞到枕头下面。
“二哥何来？”
“今日天尊出关，你跟我去，让他给你看看。”杨戬沉着脸就去抓人。
哪吒扭身躲开，戒备地盯着他：“我不去。”
杨戬垂着眸子把哪吒的抗拒看在眼底，在心里盘旋了许久的问题脱口而出：“你早就知道你自己什么情况是不是？看着我四处寻医，就是不与我说。”
哪吒沉默，答案就显而易见了。
杨戬额角的青筋狠狠跳了跳，眼底压抑的情绪终于翻涌着爆发出来，“好玩吗？看着我被你丢下二十年，再见面又和狗一样被你耍得团团转，你很有成就感吗？”
“二哥……我不是……”哪吒被吼得一懵，忙要去抓人手，却被杨戬猛力甩开，后脑勺撞到床榻一角，顿时撞得头晕眼花，耳边嗡嗡作响。
杨戬瞧着那人痛得捂着头蜷在床上喘息，伸出的手一顿，“嗤”笑一声，笑自己的可悲。
“你当我不知道，你宫殿早已修好了。”杨戬闭了闭眼，狠下心，“滚回你的云楼宫去。”
哪吒本就不是惯于伏低做小的人，只是确有愧于杨戬，每每面对他，总记着自己没有陪在人身边的二十年，再加上些自己的私心，有时几分冷漠几分无视，便罢了。现下脑袋被撞得嗡嗡响，那股让人无力的疲惫感又逐渐蔓延上来，一个“滚”字在耳旁反反复复回荡，哪吒也被激起了些气性，翻出枕头下的东西，“啪”一声摔在地上，天青色的玉石顿时四分五裂，零零碎碎散落到各处。
“滚就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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