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第二十七章

宫远徵的生辰日素来过得寡淡,他不爱热闹,便是这种对于其他人来说十分重要的日子也不得他看重。被宫紫商和宫子羽带着礼物来闹上一通,再收下长辈和哥哥送的贺礼,最后吃一碗陈伯做的长寿面,就算作结束了。

这天他没有去医馆,在正殿正襟危坐,一连几日都沉冷郁郁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微笑来。

一切都如他所愿,兄长终于肯露面了,言辞举止间如同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交于他手中染着桂香的木盒里是苗银打制的繁丽挂饰,两弯亮月上下环扣,长叶勾缠下坠凝出两朵怒放的昙,朝下的花心吐露长长的银链流苏充作花蕊,缀满指甲盖大小的铃铛和珍珠,每条链尾细细地拎着一片圆银叶。

是超过以往所有银饰的精致华巧,光是看都能看出送的人有多用心,他当然很喜欢。

宫尚角没有表露出任何不对劲的地方,这本身就是一种不对劲。但宫远徵仿佛无所察觉,高高兴兴地挽着哥哥的胳膊,半是央求半是撒娇地请他留下来多待一会。

这令宫尚角稍稍放了心,一旁悄悄观察主子心情的金往也松了口气。

然而宫尚角甫一离开,宫远徵面上的愉悦轻快便在短短几息间风吹绵沙般消失殆尽,瞬间阴云密布的神色看上去沉得能滴出水。

金往可没有胆子这个时候去捋老虎胡须,胆战心惊地盯着地面,努力缩小身形降低存在感,心里很是大不韪地怒吼角公子你为什么又惹公子生气。

陈伯端着碗面走过去,放下碗筷打着手势说了些什么,金往偷偷瞟了一眼,大抵是些安慰之语,很显然没有作用。主仆二人的谈话低而压抑,伫立在角落主动避讳的金往听不真切,只模模糊糊听得些许字眼。

“许什么愿?我已经不是孩子了,你要我怎么信!”猛然拔高的嗓音充斥的挖苦意味浓重,引得金往诧异抬头去寻那尖锐到有些扭曲的语调是否真的是由宫远徵嘴里发出,“我没许过吗?我许了,许了两次,一次求死人,一次求活人,有哪次得偿所愿了——灯神河神都是骗小孩子的玩意儿,如若世间真有什么聆听祈愿救苦救难的菩萨,那祂为何不渡我!”

“……求神拜佛于我有何用?不过徒增荒唐,白日做梦。”他冷冷地说着。而乌色的眼珠背叛了他字字句句笃定坚硬的宣判,浸泡在了潋滟水色中,倏地被眨下的眼睫挡了个彻底。

半晌,陈伯把那碗没动过的长寿面递给了金往,腾出手来比划。

“可是公子的伤……”金往压低了声问,“喝酒不好吧?”

“还不快去!”没等到陈伯的回答,等来了宫远徵的厉声催促,金往自觉没那个能耐劝动主子,忙不迭端着面跑走。

他左思右想,最后拿了两坛医馆酿的药材酒小心翼翼地放在宫远徵身侧,还没来得及鼓起勇气试着提两句公子少喝点,就被赶了出去。

宫远徵坐在矮桌前扯掉了封口的红布,他没有兴致去找别的容器盛酒,直接抓着酒坛往嘴里灌。并不如何辛辣的酒液从喉咙滑进胃部,那一瞬间带来的晕眩让他紧绷着的情绪缓和些许,他再度喝了一大口,用衣袖随意擦了擦浇到下巴的酒水。

那盏河灯上,他就写了两个字。为何如此简单的愿望也不能实现呢?

他不求死人复生,不求长命百岁,也不求一世无忧,只是求哥哥一直对他好而已。

徵宫太大了,太空了,幼时他常疑心自己会被悄无声息地吞没在这偌大的殿宇。人如鸟雀,若有枝头可堪遮蔽,哪还愿意被风霜打湿翅羽,如果他没尝过成双成对的甜味,兴许能忍受一辈子独自守在徵宫里。

可他尝到了,便再无法自拔。

这世上多的是敬畏他、恐惧他、恨他厌他的人,却数不出几个爱他、纵他、信他的人。

失去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对于拥有得太少的人更甚,偏偏宫远徵不够幸运,失的多,得的少,经历过如此多次仍然适应不了。没有人会喜欢失去。

宫远徵痛恨失去。

酒劲上得很快,他的酒量实在一般,没喝两下就像被抽了骨头似的软塌塌趴在桌上,绯红从双颊爬满耳廓。喝酒是为了逃脱苦痛,但他此刻一嘴苦涩,满心惶然,大脑还被酒气熏成一团浆糊,那些个愁滋味和烈火浇油一样愈演愈烈,快要把他淹死。

若是厌了他倦了他,后知后觉发现仍需得恨他,断便断了,哥哥又何必多费气力假装他们一切都好。这般作态,是想顾全他的颜面不成!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在墙边柜中翻出一个小箱子,宫远徵推开锁盖掀开来,里面放着两个橙黄的祈天灯,侧面栩栩如生地绘着姿态各异的昙花。他跪坐回桌前,小心地取出它们,鼻头一酸,泪水从眼尾滴落,砸在那朵含苞待放的昙苞。

“娘亲……”他低声细语,指腹摩挲那团湿痕片刻,磨起了墨,“我不想拜菩萨,祂无能,没救下你和爹爹。”

“现在想来,之前上元灯节我的祈愿太草率,只写了‘哥哥’二字,河神如何知晓我求的是谁。

“这次我不要拜什么神啊佛啊,我拜娘亲,和娘亲许愿。娘亲最厉害了,总能……实现了吧。”

也许人生不求最,但求有,可他非要勉强,掏出所有、剖出血淋淋的真心去图谋另一颗心。

宫远徵终得于此时明了,他不止想做兄长唯一的、最疼爱的弟弟,他想要的,是无偏无颇的爱。

哪怕如今他可能得不到“最”,也没有了“有”。

两盏祈天灯飘飘邈邈乘风去,四面尽是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无数个相同的名字被墨笔篆刻在薄薄的纸上,似要把不甘的欲苦全数寄托在这虚无缥缈的灯上,犹如十年前大难逢生后第一个春日放飞的天灯。

其后该如何?唯独寄望于朝天祷告吗?宫远徵不知道。他静静地靠在栏窗旁,合上了眼睛。

“那是……祈天灯?”坐在羽宫廊亭下石桌旁的宫紫商眯着眼睛远眺,迟疑地指了指天空那两点橘黄。

“好像是徵宫放的,”桌边的宫子羽放下茶杯,也抬头去看,“这是宫远徵出什么事了?”

“不是出事。”雾姬夫人幽幽出声,“那应该是苒夫人的遗物。”

“苒夫人,宫三的母亲?”宫紫商面色沉重起来。

“没错。我曾听苒夫人讲过他们苗疆的习俗,说那祈天灯在苗疆叫做‘母神灯’,苗人母亲每年都会在孩子生辰前七七四十九天为自己的孩子亲手做这么一盏灯。做满七年,在七岁生辰那日送给孩子,可护佑小孩平安长大,无灾无病。苒夫人走的时候,徵公子尚未满三岁,那母神灯,便只有三盏。”

“那为何只放了两盏?”宫子羽不解地问。

“因为有一盏,十年前徵公子就用过了。”雾姬夫人目送着那两团渐行渐远的亮色,叹了口气,“母神灯于苗人而言意义深重,轻易不会动用,每次放灯,都是苗人求无可求、拜无可拜的祈愿。当年徵公子是为了求父母,也只不过用了一盏。我想不出这一次,会是为了求什么……”

……

耳畔银铃泠泠阵阵,宫远徵再一次奔跑在长道。阶梯之上,长廊尽头便是角宫,和做了数次的梦无甚差别。

他以为依然身处梦中,直到发觉紧闭的房门被他推开,发出细微的响动才恍然,他真真切切地来到了角宫,而非身处随时会戛然而止云飞烟散的南柯郡。没有消退的醉意和小眠后困倦的余韵搅得他的头脑仍旧不清醒,他忽略了自己是何时醒了来到角宫的问题,只遵从心意一个大跨步迈入房中,随手掩上了门。

温凉的夜色雾纱般笼在房间,他总算做成了心心念念的事,却在差临门一脚之时驻足原地,踌躇不前。

他为什么站这一动不动?宫远徵晃了晃头,慢吞吞地从乱糟糟的思绪中抖出了缘由,哦,他怕哥哥生气。

“远徵?”略微沙哑的声音响起,一片人影在床帷后动了动,拨开了帷幔,床头燃起了烛光。

宫远徵一下把挂虑抛之脑后,三步并作两步扑到床边,辫子上的铃铛叮铃铃地敲作一团。他巴巴地望着兄长,话还没说出口,嘴唇不由自主地撅了撅,先一步掉下眼泪来。

“哥……”

“怎么了?”宫尚角安抚地摸了摸他滚烫的耳朵,“喝醉酒了?”

“我没醉。”宫远徵紧紧抓住宫尚角的手臂,急切地往上挣渴望多靠近一些,“哥、哥哥是骗子——”

“为什么说哥哥是骗子,远徵?”

兄长熟悉的气息包裹着他,他本就迟缓的脑筋更加转不起来,茫然地盯着自己的手指好一会,才翻出要说的话。

“哥答应我会一直对我好,但是哥没有做到。”他悄声说着,**的睫羽被眼泪拢成一簇一簇,不堪重负地下垂,坠落泪珠,“你骗我,明明说了不会骗我。”

“哥哥对远徵还不好吗?”意味难言的目光落在宫远徵仰着的脸上,宫尚角的手下移缓缓握上他的后颈,好似不经意地轻抚,浑厚内力悄无声息地渗透进皮肤,融入经脉,静默地蕴养心口的伤。

“不好,”宫远徵被他冰凉的手激得抖了抖,但还是乖乖地没有动,任由脆弱的命门被他人掌控,“哥哥娶了妻,眼里就只有嫂嫂,没有我了……”

宫尚角眉头拧了拧,轻声问:“我何时娶妻了?便是娶了,也不会越过你。”

“就是娶了,这还要骗我?”这下不知触到宫远徵哪个痛处,眼睛和被戳了泪腺似的哗啦啦往外冒水,抽噎得喘不过气还不忘含糊不清地念叨。

他越哭越伤心,仿佛天要塌下来似的,白皙的脸蛋闷得粉红,手指几乎快把宫尚角的衣衫揪烂。宫尚角看了他一会,叹了口气,倾身环住了他向上一提,另一只手托着他的大腿把他抱上了床。寝衣里没有放手帕,他一上床就窝进了宫尚角怀里,藤蔓一样缠得更紧,宫尚角腾不开空,干脆扯着被角给他擦脸。

“是不是做噩梦了,”他捏着宫远徵的下巴,耐心地抹掉刚擦完又流出的眼泪,“我连新娘都没选,要娶谁做妻子啊?”

宫远徵怔愣了一下,缓慢地眨了眨眼,似乎是从醉酒的状态里短暂脱离了一瞬。

“……真的吗?”他稍稍坐直身往后挪了一些,轻轻地抽泣着,不知是何原因看上去更加难过。哀愁的眉眼令宫尚角想起上元灯节的弟弟,也是这般拂过的风也能碰碎他的模样,“那哥为何冷待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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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角对徵]毒草萋萋
连载中兰木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