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慢悠悠在半空游荡的雪粒沾上他的发丝、肩膀,如白绒绒的羽片般跌进领口银狐绒毛,在他走出后山,步入徵宫时融作了水,化在绸缎中。

他没有去医馆,在正殿正对着老槐树的栏台前坐下了,随手打开矮桌上一本医书翻了几页,心绪却不在那密密麻麻的小字上,徐徐飘向昨夜。

宫远徵知道自己的直觉向来很准,但令他在宫尚角离开宫门的时日里如此不安的不止是直觉作祟,更是因为从兄长离去的那天晚上开始,久违的梦境夜夜造访他房。而梦不似从前那样连续完整,来来回回反复出现的都是上元灯节夜,那一个“宫远徵”发现混入宫门的无锋新娘意图给兄长下毒,飞奔去角宫的事景。

一次是寻常,二次能说巧合,三次、四次、五次……就显得诡谲古怪了,这使宫远徵好几天辗转反侧,夜不能寐,白日里炼毒制药时还在冥思苦想。

它想告知他什么呢?宫远徵百思不得其解,每每“他”踏上角宫最上面一个台阶,眼看着要见到哥哥时梦境就戛然而止,实在吊人胃口。

他不是非要打破砂锅的性子,得知宫尚角将要抵达旧尘山谷的消息便干脆利落地把烦恼忧思全丢在脑后,一心一意盼着与兄长重逢。

宫尚角回来的那天大雨倾盆,黑云滚滚,宫远徵撑着伞站在长阶之上,因雨天而烦闷的心情轻快起来。

“角公子到——”高亢的传报一声一声近了,连绵的雨幕间,若隐若现人影逐渐清晰。

“哥,你回来了。”宫远徵笑了起来,“我很想你。”

天际蛰伏欲爆裂的闷雷,宫尚角翻身下马,手中稳稳握着伞柄。

“我也很想远徵弟弟。”他低声说着,视线扫过弟弟愈加清瘦的面庞,垂下的手紧握成拳。

“……你想我,为什么不敢看我?”

“哥哥。”

“为何不再唤我远徵?”

一道惊天动地的霹雳落响,宫尚角从睡梦中惊醒,宫远徵怨愁而不解的脸仍未散去。

他捏了捏眉心,提声召了守在门外的金复进来。

“远徵这几天在做什么?”

“近日各据点陆陆续续送来了一批犯人,据说是一些家族从内部揪出的奸细,疑似无锋刺客,徵公子忙着审问他们。”金复流利地说道,稍作停顿,接着一板一眼地禀报起宫远徵日常作息。

“他有没有来过角宫?”

“没有。”金复老老实实回答,暗道公子明明没有他说的那么繁忙,怎么就故意和徵公子那么说呢?什么公务冗重怕是不能与远徵常见面,再忙难道能忙到连见一面都抽不出时间吗?最奇怪的是公子摆明了想和徵公子拉远距离,但又派他日日去打探人家的消息仔细汇报,在乎得不得了,这般矛盾纠结、大费周章,到底是为了什么啊!

脑子里疑惑吐槽乱飞,不过金复依旧坚定地闭着嘴没有问出来,眼观鼻鼻观心,生怕一个不留神问句就从嘴里秃噜出来。他一个小小的绿玉侍,还是不要瞎掺和主子的家事了。

宫尚角并不知道他这个贴身侍卫在心里上演了一出大戏,他听了金复的答话,既放下心又不禁一阵失落。

是他一手推动的。他想着,目光下移定在放置于床头矮柜上的木盒。这正是他想要的作用,不是吗?

再等等,再过一段时间,他会得到他想要的。

可是这么多天远徵都没有来一次角宫——是生他气了,还是……觉得哥哥不在也没什么不同,不想要他这个哥哥了?

指甲猛地掐进手掌,骨节泛白。

同一时间,地牢。

浓重的血腥味和不可言喻的腐臭充溢满室,自每一个毛孔森然钻进狱卒和囚犯的肺腑,饶是被熏得想要呕吐,也没有人敢放肆地发出声,都垂着头捂住口鼻窝在角落,恨不得自己不存在。

造成这一场面的罪魁祸首冷着脸,接过金往递来的手帕擦去面颊溅上的血渍,连同手中沾满血污的鞭子厌烦地扔在一旁。

他面前吊着一个近乎不成人形的女人,破破烂烂的白色衣裙大半被染成深红,双腿无力地拖着,看得出腿骨已经被打断,如果不是麻绳捆着她的手,怕是早就瘫软在地上。

金往上前探了探女人的鼻息,说道:“公子,她还活着。”

“还没死掉啊?真不愧是无锋之人,命就是硬,弄都弄不死。”宫远徵勾了一下女人的下巴,打量着她将要昏死过去显得尤为楚楚可怜的娇弱模样,嫌恶地松开手冷声下令,“把她的面皮剥了,矫揉造作,瞧着就让人犯恶心。”

女人颤了颤眼皮,干裂的嘴唇蠕动两下,嘶哑的气音从糊满血沫的咽喉艰难挤出:“宫……远、徵!你……会、遭报应的——”

“报应?”宫远徵嗤了一声,阴阴地微笑起来,声音流露出的愉悦叫人头皮发麻,“我等着呢。不过,你的报应……好像先到了。”

凄厉的喊叫断断续续地回荡,人人噤若寒蝉,堪称死寂的牢中只听得毛骨悚然的皮肉撕扯声。唯独宫远徵静静地看着,乌黑的眼珠剔透晶莹,唇角翘起,秀丽的眉眼透出孩童得偿所愿般天真烂漫的得色,诡艳逼人。

良久,金往走到宫远徵身前,手上抓着血肉模糊的一团,被他嫌弃地躲开。

“如何处理还要我教你吗?拿过来碍什么眼。”他皱了皱鼻子,笑容消失了,不耐烦地吩咐,“把人也拖下去。”

“属下知错。”金往不动声色地瞄了两眼他的表情,暗自松了口气,明白主子的心情好些了,赶紧让狱卒把断气的女人抬走,“公子,还要继续审吗?”

“审。”宫远徵答道,“接下来的人就都用毒吧,我累了。”

“您既然累了,何不歇息一会,明日再审?”

“蠢货,我只说了继续,又没有说还是我来审。”宫远徵斜睨他一眼,环视一周,点了两个狱卒,“你们两个负责。”

“是。”狱卒连忙上前,点头哈腰地回话,其中一个接到金往使的眼色,搬了张椅子恭恭敬敬地请宫远徵坐下。

直至暮色降临,黄昏流进被血气阴霾笼罩的地下囚牢,宫远徵才结束了这一天的忙碌。

回徵宫的路上,跟在他身后的金往几度张开嘴又闭上,游移不定,花了好半天时间说服自己开口,最后心一横出声问:“公子,这几日可是有什么事烦扰了?您看起来心情很不好。”

“有那么明显?”宫远徵狐疑地说。

金往点了点头,心道还不明显吗?平常给犯人上刑由于嫌事后沐浴麻烦根本不爱弄得满身血腥气,多是灌毒酒,今日这般残暴行事,若不是为了泄愤他是半点不信。他还猜出是谁惹了宫远徵呢,除了角宫那位,还有谁能让公子不当场大发雷霆捅破那人的屋顶?

宫远徵没搭理金往,他衣服上一股铁锈腥味,难闻得很,只想快些把自己泡进浴桶里。等到升起白雾的水面淹没肩膀,他才有精力去想烦心事。

也不知到底出了什么幺蛾子,哥哥回宫门后那梦境就大变样了,他终究没能得知另一个上元灯节发生的事情,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名为上官浅的无锋细作,或者说,是如若没有被他杀死,应当选做角宫准夫人的新娘。

之前的梦里刻意模糊了关于这个女人的一切,而今全数浮现在梦中……

宫远徵一想起那女人故作无辜柔弱的小女儿情态就一阵反胃,牙齿咬得咯吱咯吱响,恨不得将其抽筋剥皮。借着仰慕哥哥的由头在角宫大肆动作,什么种花、洗手作羹汤、冒险为哥哥分忧解难云云——都是狗屁!

甚至不识好歹想挑拨他与哥哥的关系,这也就算了,那该死的上官浅居然害得哥哥想起旧事故人伤怀不已,简直是死不足惜。

他愤愤的同时,不免忧虑起宫尚角是否有对上官浅动过心,即便他明白哥哥不可能不猜忌那女人的身份。可他实在不知道宫尚角所表露出的那些动摇和心软是真、是假,亦或是真假掺半?是迷惑敌人以套取情报的手段,还是真心实意的从心之举?

宫远徵出神的时间长了些,待他回过神,水快凉透了。他倒是没觉得寒冷,匆匆洗完,从浴桶中站了起来,大滴大滴的水珠从白皙的皮肤上滑落,砸进水面漾起一圈圈涟漪,披散的头发水淋淋地贴在脊背,素净如乌黑的瀑——每日在地牢里待得太久,铃铛多多少少总会染上污秽,因而这几日他都没有佩戴。

无论如何,上官浅已经死了。他冷漠地想,只要哥哥的新娘不是她,也不是什么心怀不轨之人,他就能接受——

不。不行。念头刚出现便被他下意识掐断,想象中凤冠霞帔的女人看不清面孔,唯有那一身鲜艳无比的大红朱色烧得他心烦意乱。他还是接受不了。

漂亮的女人常常寓意危险,但是不漂亮的女人又怎么配得上宫尚角。在宫远徵眼里,他的兄长是全天下最好的人,自然也要娶方方面面都顶顶好的女子。

他几番尝试勾勒与宫尚角比肩而立的人影,次次都以失败告终。每一次猜想的时候,他的脑子里总会冒出一个尖利的声音大喊:什么嫂嫂?滚!都滚!哥哥身边有我就够了——

这是他最真实的想法。他不想哥哥娶妻。宫远徵烦躁地把擦拭发丝的巾子扔到一边,直接调动内力将头发烘干,弹指熄灭烛火。黑暗瞬间吞没了所有角落,他钻进被窝,手指郁闷地绞着被角。哥成亲后,是不是会像宫紫商对金繁、宫子羽对云为衫那样,满心满眼都只有他的妻?

那他怎么办?

宫远徵拉着被子蒙住了头,蜷缩在逼仄闷热的漆黑里惶惶不已,即使宫尚角允诺过娶了妻也会一直对他好,他还是无法抑制住恐慌。

若是换到与哥哥亲近起来之前,他还能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地冷眼看待梦中“宫远徵”对兄长的占有欲。但轮到他的时候,他却是恨不得做得更过分,要宫尚角把整颗心全分给他才好。

人的心就那么大,谁也不希望自己是被落下的那个。

可现如今,莫说别的什么,他连宫尚角的面都见不上……他也不是没想过强闯角宫,但又担心因此把哥哥推得更远,只好按捺住焦虑,甚至不敢踏进角宫半步,就是怕自己压不下冲动。

也许、也许哥真的只是太忙了,才顾不上他。宫远徵不知是第几次如此劝慰自己。他闷闷不乐地掀开遮住脸的被子,心想,再过几天便是他的生辰,哥哥总会见他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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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角对徵]毒草萋萋
连载中兰木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