摆在越长玦面前的,是一瓶清澈见底的水。
同河里流的,天上落的如出一辙,甚至比它们还要纯正,没有一丝杂质。
但药神前辈却说,这是一瓶药。
——能够救命的灵药。
越长玦不可置信地拔掉木塞嗅闻,味道仍是寡淡的水。她沉吟片刻,放下灵药,惴惴不安地望向鸩罂粟,生怕对方给的只是一瓶安慰剂。
“那……我喝了?”
药神摇摇头,“姑娘似乎不懂看病的规矩。”
他顿了顿,细长双眸如一把薄刃柳叶刀,透骨切剖自肌肤至脏腑,自骨骼至血髓,人身要害,关窍玄机,无有不知。
“施救之前,有望闻问切四道诊序。你还未告诉我,自己中蛊的经过。”
“这个……”
满室寂静中,越长玦嘴唇微动,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她低垂着头,像每个患有难言之疾的病人一样攥紧衣角,斟酌着是否要将心里的秘密袒露。
“我无意隐瞒前辈,但是——”
越长玦叹了口气,眼中犹豫与坦诚都清澈见底。
“您相信吗?我没有中蛊的记忆。”
“下蛊者自称神华,据他所言,我曾有一段无意识游荡,只凭本能行动的日子。渴了寻山泉,饿了寻山果,直到被他带回照料,才慢慢恢复原状。“
越长玦看向自己光洁如新的手臂,那里本该有狰狞蜷曲的伤疤,是自己站在熔炉边,被下方铁水热意灼伤留下的痕迹。
跳炉后人事不知,醒来时已到另一个世界。前尘尽断,重归自由,身边多出个嘘寒问暖的神华,有奇闻轶事可听也很有趣。
伤势好转,越长玦提出辞行,平日温文尔雅的同伴却一反常态,执拗地要求自己留下。
“为什么?我对你不好吗?躲了这么久,我再也不想一个人了……”
“你在被人追杀?是谁?我们一同解决便是。”
“哈……哈哈……凭你的武功确实可以,但解决之后呢?”神华眼中闪烁着看不懂的执著,“我救你,你再救我,恩偿债销,我们是不是两清了?”
他仰天大笑,状若疯癫地迈出几步,又回过头来,直勾勾地盯着即将远行的少女。
“我早知道会有这一天。”
同伴的表现令人毛骨悚然,越长玦正欲解释,忽然心头涌上一股莫名情绪,四肢如同傀儡悬丝,一步一顿,牵引着走向那人敞开的怀抱。
她嘴角淌下鲜血,靠舌尖疼痛维持仅存的理智,厉声质问:“你对我做了什么?”
“只是把我被追杀的部分原因,与你共享罢了。”
神华的笑容扭曲而凄凉,“这里可是苗疆边境啊,在捡到你的第一日,情蛊就扎根在你的血肉,逐渐深入肺腑。若否,又怎能接近失去理智的你,和平相处呢?”
“左右喜怒,支配心智,现在,你总算体会到我的心情了吗?”
“我不想回去,也不想再躲,长玦,你不必救我来回报恩情,只需留下来,永远相伴足矣。”
越长玦斥了句“做梦”,旋步绕至身后,一掌切断那些不明所以的呓语。神华半身歪斜,很快倒地昏迷。
讲述戛然而止,鸩罂粟回过神来,纠结地轻咳两声,“然后呢?”
“没有然后了,”越长玦无奈道,“他醒来还是走火入魔的样子,谈判失败,我独自离开,一边压制蛊虫,一边上还珠楼求医。”
她没有亲眼目睹神华死去,是途中被压制的情蛊突然暴动,虚假的殉情之恸占据脑海,才意识到这个向自己伸出援手,也伸出毒手的男人已经死去。
“至于失去意识的原因,”越长玦歉疚微笑,“无非司空见惯的江湖旧怨,说起来又臭又长,不听也罢。”
“不想谈就不谈,”药神目光如炬,“大夫的职责是救人,病情之外,一切过往与我无关。况且你这一身驳杂内功,若无奇遇,当鸩罂粟是三岁儿童吗?”
他伸手按住越长玦脉搏,眉头舒展开来,“我认识神华,所以知道病人没有骗我,就够了。”
“……什么?”
加害者的名字被另一人随意说出,那人还是治疗自己的大夫。越长玦看向被鸩罂粟按住的命脉,喉间猛然一窒。
她回拢乱麻的思绪,努力拼凑出一句完整的话,“您……认识神华?”
“神华是阎途十部众之一,我是阎途十部众的上级恪命司,认识他,很奇怪吗?”
药神慢条斯理地放开手,“你口中的神华,是否一手金梭,一手星盘,身穿蓝衣,表面风流多情,实则心狠手辣,对妇孺老幼皆不放过?”
“是……”
“那就对了,”药神缓缓点头,负手而立,“他的金梭本名无影金梭,偷学自我故友幽冥君一脉,星盘为掩人耳目所用,并非什么风水名家。”
“以后,你不必称呼他为神华,识龙影——这才是他的真名。”
像拼图一样,药神自越长玦后又拿出一块故事,渐渐补齐了识龙影悲惨又可恨的前半生。
二十年前,幽冥君身死,恪命司由药神鸩罂粟接任。一番血腥争斗后,残余的阎途十部众虽不满现状,却无力改变定局。于是派人前往位于太虚海境的分部,意图引入新的力量对抗药神,坐收渔翁之利。
他们派出的使者,便是时任“神华”的识龙影。甚至为了拉拢分部,还将组织最新研制的药蛊毒授予,期望他能带来满意的答复。
可惜太虚海境闭关锁国,分部对总部的归属感淡漠至极,竟驳回了识龙影的招揽,并提出让他盗取鸩罂粟送给幽冥君的礼物,来证明两方确有对等的合作实力。
那礼物名为华佗方巾,自幽冥君逝世后,由幽冥君的女儿,号称“中谷大娘”的茹琳保管。
“茹琳个性生来阴晴不定,听闻父亲是因卧底阎王鬼途之事郁郁而终,更是恨上了作为父亲同伴的我。”
药神摇头叹息,眉宇间有化不开的怅惘,“几次传信都被撕碎退回,直到有一次她主动来信,说很喜欢送来凌虐的礼物。”
“我疑惑之下多问了一句,才知礼物竟是识龙影。茹琳将他困在通幽谷,终日严刑拷打,折磨得奄奄一息后再救治,循环往复,乐此不疲。”
“囚牢里不给饭食,识龙影只能吃虫度日,我劝她把人移交组织处置,因为派他前往海境的那帮人已被岳灵休料理得七七八八,茹琳就撕了我的信件,再也没有回复。”
越长玦回忆起记忆中的神华,很难想象一副多情公子的皮囊下,还蕴藏着这般暗无天日的过去。
“可我遇见他时,他身体并无伤痕,也无旧伤发作的情况。”
“这就是身为阎途十部众,可怕的隐忍力了。”药神感叹道,“重刑加身仍有余力思考对策,或许有求生欲的加持,但终究是他的本事。”
“幽冥君的无影金梭位列天下第一暗器,传人唯女儿茹琳和徒弟冥医,冥医与其素未谋面,不可能传授。识龙影的无影金梭,应当是从茹琳折磨他的手段中,偷学来的。”
“另外,他能全须全尾地站在你面前,也跟组织授予的,那批用于招揽分部的物资密切相关。”
“原来如此……”越长玦恍然大悟,试探询问道,“与现任恪命司为敌、没有完成任务、用尽组织资源的阎途十部众,会得到怎样的处罚?”
鸩罂粟挑眉“哈”了一声,眼角下的泪痣格外妖异,“你说呢?”
“恐怕……和茹琳的对待方式,有过之而无不及吧。”
“嗯,最后的确是我传信给茹琳,让她自行解决识龙影的。”
越长玦哭笑不得地唏嘘道:“所以在下该感谢两位前辈,无意间替我报完仇么?”
“幽冥君一家,包括茹琳,已经不在了。”
“……”
气氛陡然安静,越长玦抬起头,小心翼翼地看了鸩罂粟一眼。
这位头发略有霜雪的中年人,似乎一直都在失去。
明明是名医扁鹊之后,却被谗言构陷,被迫以毒花毒鸟为名,逐出故国,永不得归。
去国离家万里,幸而又结识幽冥君岳灵休这样的好友,却一个郁郁而终,一个瘫痪十七年。
现在,他还背上苗疆的通缉令,为救故人之女榕桂菲差点身陷囹圄。
不被命运善待的医者,偏偏创立了万济医会,一边济世救人,一边与阎王鬼途相抗。
“药神前辈,”越长玦有感而发道,“你一定会有好结局的。”
鸩罂粟沉默片刻,端起前辈架子重重咳了一声,耳尖浮现可疑的红晕。
“煽情的话对岳灵休说,我不吃这套。讲了这么多,你该知道自己身上的蛊虫,是谁的手笔了吧?”
越长玦皱眉回忆道,“魈毒童子曾言,情蛊是识龙影从组织偷走的东西,也是他被追杀的理由。而识龙影被追杀的理由,与出使太虚海境失败脱不了关系……”
她顺着蛛丝马迹,将支离破碎的线索一点点拼凑,“识龙影出使太虚海境时,携带了大量用于招揽的礼物,这些礼物,一部分被收下,另一部分应仍存于他的身上,使其能活过茹琳的折磨,逃往人迹罕至的苗疆边境。”
“然后,是我……”
线索串联成无形的命运绳索,终于套在越长玦的颈间。
她深吸一口气,薄唇紧抿,眸中似有火光闪烁,尽是压抑至极的愤怒。
“我身上的蛊虫,正是那批礼物中的一份。”
药神微微颔首,再次拿起先前的救命灵药放在越长玦面前。
阳光照在晶莹瓶身上,反射出如梦似幻的彩光。然而那彩光又泛出丝丝冷意,就像途中遇见的,白比丘的双眸。
“此药名为亡命水,是我在阎王鬼途卧底时,与幽冥君一同改良的禁药。”
“它有两种功能,一为治愈,二为控制。”
“为了测试药性,我们在改良时,曾用其培育过一批蛊虫,实验最成功的,当属情蛊。”
“换言之,你身上的情蛊,就是被亡命水喂养,被识龙影带去海境,又种回你身的产物。”
下周五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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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前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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