揭开真相只需一瞬,接受真相,却需要很长时间。
越长玦伸手抚上被情蛊盘踞的脏腑,自嘲一笑。原以为伤势好转是那人细心照顾,现在想来,竟是蛊虫的功劳么?
也对,无缘无故的善良本就少有,换作常人,谁会对山林里野人似的同类心生怜悯。
仅存的感激随风而散,她将一切抛之脑后,认真关注解蛊的事来。
“你的体内有六只蛊虫,一只是阎王鬼途的情蛊,另外五只,是为压制情蛊,由神蛊温皇种下的万毒蛊。维持均势可保性命无虞,但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满室药香中,坐诊大夫鸩罂粟走完望闻问切的流程,缓缓说道。
“在神蛊温皇不出手的情况下,我需要借助药术和亡命水,做两件事:”
“其一,打破体内六只蛊虫的均势,让它们两败俱伤,甚至同归于尽。 ”
“其二,护住你的心脉,使蛊虫相斗时,宿主安然无恙。”
“这两件事都不难,六只蛊虫中,情蛊之所以能被万毒蛊压制,是因为它们由亡命水喂养,却在你体内得不到新的食粮,只好被迫蛰伏,与同类和平共处。”
药神指了指桌上清澈透亮的亡命水,“蛊虫好斗,喝下去喂饱它,至少可以搞定另外五只万毒蛊。喝多一点,让亡命水的药力游走全身,护住心脉更是不在话下。”
“最后,当体内独余情蛊时,我就可以用药术将它引出,姑娘的困境迎刃而解。”
他止住话头,任越长玦静静思索,厘清庞大的信息量。
“不知为何,”越长玦摇头轻叹道,“听完前辈的话,在下心中全无欣喜,也无劫后余生的庆幸。”
药神的方法很好,执行也简单,但他并未提及,喝下庞大剂量亡命水的代价,究竟是什么。
世上不存在完美的灵药,若亡命水真能救死扶伤,也不会被冠以‘亡命’二字了。
“鸩罂粟能为有限,救不了你。”
“幽冥君、岳灵休和药神都是阎王鬼途之人。药神要治你,不过是盗用阎王鬼途的方式,替你苟延残喘罢了。”
像梦魇一般,白比丘的话萦绕心头,她轻按眉角,心底涌上难言的烦躁。
“前辈只说了治愈的功能,那……控制呢?”
静谧湖中投入一颗石子,荡开如镜水面,露出底部晦暗不明的深渊。
冰山最美丽的尖顶澄明剔透,但有心观察,仍能看见其下嶙峋可怖的主体。
鸩罂粟沉吟片刻,指尖轻点桌面,发出闷闷的叩击声。
“痊愈的代价,你能付出多少?”
见越长玦露出不解之色,他继续道,“治病不仅是大夫的事,病人的承受力也很重要。你愿意付出多少,来换一副无病无灾的身体?譬如——”
“忍受亡命水的成瘾性,终身服用,直至再也离不开它。“
垂悯世间的医者背过身去,像一尊金雕玉砌的佛像颓然将倾,纵使竭力掩盖,仍有微不可见的裂纹蔓延其上。
他的声音苦涩又冷硬,似是说给自己的独白,又似罪人临刑前的忏悔。
“亡命水的成瘾性,会随服用剂量增多而逐渐加深,从一周一饮,到五日一饮,三日一饮,再到一日一饮。最后,你不得不随身携带,因为药瘾发作时,那种群蚁噬骨的痛楚会让人丑态毕现,丧失为人的尊严。”
“你可以恨我,因为是我和幽冥君将它的成瘾性提升至最大,并升上恪命司的职位。也是我培育了这只情蛊,让你一路受尽波折,跨越半个苗疆来到局势诡谲的苗王宫。”
“但是,你也只能恨我,”药神转身,眼中的光决绝近乎执拗,“自接任恪命司起,我就知道幽冥君的死亡无法带走任何因果。阎王鬼途一日尚存,我们这些人就要跟着它愈陷愈深,直到分不清自己是在为善还是作恶,直到与它融为一体,成为真正的阴曹恶鬼。”
“那时,审判才会来临,为二十年前的我们做一个了结。而在审判来临之前,我会努力让自己活下去,不成为任何人的拖累,留住所有不该为此牺牲的人。”
“也包括你,越姑娘。”
越长玦静静凝视着他,眼底泛起惊涛骇浪。
她当然不会恨鸩罂粟,一切源头应归咎阎王鬼途。心有所感的,是另外一件事。
药神与阎王鬼途对抗,越长玦是无辜之人。那么太吾长玦呢?
身为太吾传人,怀抱伏虞剑柄跳炉而死,如果事情发展无误,太吾一脉从此断绝,相枢少了最后的桎梏,必将为祸九州,生灵涂炭。
整个世界,无辜与不无辜的,都一一葬送。
太吾长玦不怕手染鲜血,曾刀剑加身的掌门名宿们,血流成河都不会让她的心有一丝波澜。
那么,那些素未谋面的无辜者呢?是否因为她的死,被迫更快地走向死亡,或是与家人的生离死别?太吾村那些视太吾为神的村民呢?他们与“太吾”的阵营绑定,是否也会因为太吾长玦的举动,遭到世人清算,从此受尽折磨?
“我跳炉时,只想结束太吾一族代代赴死的宿命,从想过药神前辈口中,'不该为此牺牲的人',是否会因我的选择,成为这场动乱的牺牲品。”
“从某种角度讲,前辈们立下的诛魔大愿,代代积累的太吾美名,也在我手中一同毁去了。”
她在心里默默感慨,又听另一个声音跳出来反驳道,“人都死了,还计较这些干什么?你若后悔,就继续当你的太吾,按部就班的修炼、打剑冢,打不过就嫁人、培养继承人、老死。然后意识汇入伏虞剑柄,看着你的继承人也被祖祖辈辈的执念束缚,重复结局已定的一生好了!”
“我没有后悔,”她冷冷道,“我只是选择了对自己更有利的路,我在先,众生在后,难道错了吗?但我确实不适合当太吾。所谓太吾,是胸怀天下,大而无我之人,天下哪有这样的人?逼人成圣,这才是最大的恶事。”
“可鸩罂粟与你的选择不同哦~”内心的声音嘲弄道,“他说要努力留住所有不该牺牲的人,包括你。”
“所以——”她按下那个声音,“现在的他,比我伟大,也比我痛苦。”
“哦?所以你离开那个世界后,仍然留有痛苦吗?”
“……”
越长玦眉头微蹙,突然很想举起伏虞剑柄,给自己脑袋一下。
无奈伏虞剑柄已成过往,她只好收拢思绪,回答起鸩罂粟的话。
“不管前辈相信与否,长玦并非无辜之人。“
望着鸩罂粟发间点点苍白,越长玦诚恳道,“或许,我有指责您的立场,却无指责您的资格。”
药神肃然敛容,不可置信地喃喃道,“你不恨我吗?”
越长玦沉默片刻,学着药神之前谈识龙影时的语调,重重咳了一声。
“煽情的话对岳灵休说,我不吃这套。讲了这么多,亡命水就没有解药吗?”
“……”
看出越长玦又在转移话题,杏黄袍服的医者瞥了她一眼,似乎很纠结是否要模仿挚友对修儒的教育方式,在少女额头敲一个爆栗。
“亡命水是阎王鬼途传承百年的药物,单论配方就迭代过数十次,本身是药非毒,何来解药之说?”
他话锋一转,“苗兵动乱因亡命水而起,王室正全力支持对解药的研制,假以时日,或许——”
想起越长玦微弱的脉搏,鸩罂粟的话戛然而止。
他犹豫道,“你给我看过的褐漆药瓶,内中丹丸也有亡命水的成分。”
“是,我接触过阎王鬼途。”
越长玦含糊其辞,隐去了白比丘的身份。
“阎王鬼途对亡命水的开发从未停止,你眼前这瓶,只是其中古旧的版本,”鸩罂粟定定地望着她,意有所指道,“不违背本心的情况下,我可以理解,想活下去的人走上另一条路。”
“但道路一旦选定,再回头就难了。”
莫名的,白比丘“我来渡你”的话语萦绕耳畔。越长玦摇头叹息,三千茫茫苦海,连白比丘这样的长生者都被执念所困,追寻着徐福的踪迹,渡人者与被渡者均在苦海,又何谈渡岸呢?
她疲惫一笑,“长玦此生,最恨受制于人。上天垂怜,让我在受制于蛊虫与药水间徘徊,也算遂愿。”
“我与神蛊温皇有五十六日的赌约,若未能解蛊,就要做他的药人。现在还剩十九日,在下寻到解蛊的方法,心头大事已了,至于选哪条路,不过一念之间。”
仿佛卸下沉重包袱一般,少女伸了个懒腰,闲闲道:“除星河草动乱外,苗疆就没什么好玩的事么?”
不待药神回答,她欢快地一拍手,振振有词道,“听说大祭司遴选正在举行,长玦的旧友亦在参选范围内,理当观摩一番,聊些之前未曾聊过的话题。”
“那你来晚了,”鸩罂粟淡然回应,“大祭司遴选已至尾声,你在参选范围内的朋友,不一定在决赛名单上。”
“……好吧,他叫什么名字?”
“安倍博雅,”越长玦笑得眉眼弯弯,“大概是本届选手中,唯一来自东瀛的阴阳师。”
“难记的东瀛人名,我不曾听闻。”
像长辈给玩具一样,鸩罂粟从袖中摸出一块令牌。
“苗王宫的特殊通行证,向卫兵出示,他们会带你到贵宾席。但宫内人手不足,无论坐马车还是轻功,你都得自己前往决赛场地。”
越长玦迷惑眨眼,“大祭司选拔,不在王宫举行吗?”
“这是御兵韬的意思。”
鸩罂粟口中吐出一个陌生人名,“他是苗王倚重信赖的军师,铁军卫军长,同时也是榕烨的义兄。总之,离他远些。”
“为什么?榕桂菲姑娘不是前辈的徒弟吗,您和他有怨?”
“不是我。”
药神开始整理药材,一炷香后,桌面只剩一瓶孤零零的亡命水。
铁军卫送来的药盒被尽数封存,收进箱柜最深处。他又上下翻找许久,凑出满满一包良药,塞进越长玦手中。
“御兵韬是当世顶尖智者,墨家九算之一,如果发现你与阎王鬼途有所牵连,恐怕下一次见面的契机,就是去牢房医治重刑拷打的你了。”
越长玦打了个寒战,“军师都如此可怕,那信赖他的苗王……”
“不,这一代的孤鸣王室还算仁善。”
医者思忖片刻,肯定道,“比起御兵韬铁血的军人作风,宫中近臣更愿信服苗王与狼主这对叔侄,你手中的令牌,就是狼主千雪孤鸣给的。”
“ 哦?难得听见前辈称赞他人。”
“只是相较而已,你会对无缘无故,就全国通缉自己的人有好感吗?”
药神写完字条递给越长玦,摆摆手关上房门,“按医嘱服药,决赛地点就在九脉峰,恕不远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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