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脉峰深处,两道人影一前一后,疾行于错落乱石中。
“哎呀呀,姑娘身法绝伦,温皇望尘莫及啊。”
越长玦闻言驻足,等蓝衣文士闲庭信步似地赶上自己,才俯身拔出一名被步天踪埋入土中,只剩头露在外面的选手。
“把你弄成这样的人,去了哪里?”
刚出土的“萝卜君”惊魂未定,颤颤巍巍地指了个方向,连道谢也无,逃难似地拔腿就跑。
“真不礼貌。”
神蛊温皇摇扇评价,见越长玦又拔了几个血淋淋的人形萝卜,开口道,“再往深处,就是地气反冲最严重的所在。你要找的人,应该就在里面。”
“十死无生呐,姑娘若惜命,不如就此罢手。”
脚下地鸣声如洪钟,头顶簌簌落下的除了砂土,还有削尖的岩块,越长玦环顾四周,情况确实糟得不能再糟。
先前支撑她甩开苗兵,飞身入阵的孤勇逐渐淡退,死亡将至,越长玦感到了一丝恐惧。
地气反冲的结果是尸骨无存,好不容易找到解蛊的方法,又要重蹈覆辙吗?
“快走。”
越长玦转过身,决定平息心绪前,先处理好眼前不知为何,也跟着涉险的还珠楼主。
她语速极快,不容置疑地望向神蛊温皇,“我们来时只花了半柱香,照原路返回,加上躲避时间,理应也不会超过一炷香。越往外,地气反冲的影响越小,先生应该不想从神蛊温皇,变成尸蛊温皇吧?”
神蛊温皇蛮不赞同地看了她一眼,慢条斯理道,“哎~姑娘怎知在下没有变过尸蛊温皇呢?实不相瞒,离九脉峰不远的天允山上,还有史君子为我亲手铭刻的墓碑呢。”
“……”
时至今日,神蛊温皇仍刷新着她对某些事物的印象。越长玦抽了抽嘴角,心中涌上万语千言,勉强被良好涵养尽数吞下。
“我不重复第二遍,”她冷脸拔出玉箫,直指返回方向,“就算你不在乎还珠楼,那凤蝶他们呢?给你我令牌的千雪王爷,三杰之一的藏镜人,愉悦只在一时,知己千金难求,阁下应比我更懂这个道理。”
想起几日前缥缈峰上的绝世剑诀,越长玦真心叹惋道:“还有飘渺剑法,它亦不该随你止步于此。先生希望我言必由衷,现在依您所愿,在下说的都是肺腑之言。”
“可我总感觉,跟着姑娘能看见更有趣的景象,说不定也能逢凶化吉。”
“你——”
越长玦喉咙一窒,耐心耗尽,留下句“实在无聊,可以找人来救或收尸”,便头也不回地冲向狂暴肆虐的地脉中心。
原地,神蛊温皇眼前空无一人,他慢悠悠地摇了会儿羽扇,忽然轻笑一声,亦消失在千迴百转的山穴中。
越长玦仍在赶路。
她甚至不知自己哪来的勇气,也不知自己一身异界武学能做什么,就猛地扎进那团光华,与苦苦支撑的众人面面相觑。
“越姑娘……”
安倍博雅嘴角已溢出鲜血,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你怎么会来这里?”
“不知道。”
越长玦打开药神给她的包裹,胡乱吞了一把药,掌心凝起冰蓝冷雾,那是最纯正的玄阴真气。
半途而废的话,好像会后悔。
所以,我只冲动这一次。
她望向众人努力用术法压抑住的地气,那是一团被玄黄阵法笼罩的蓝色发光体,正如饕餮一般吞噬着九脉峰逸散的灵力,壮大为更恐怖的个体。
人力在自然面前渺小如沧海一粟,蚍蜉撼树的结局,除粉身碎骨外别无他选。
越长玦本能地后退半步,全身都在叫嚣着快跑。
维持阵法的步天踪脸色苍白,对她虚弱一笑,“姑娘不会术法,想帮忙还是免了。老夫尚能坚持半刻,姑娘青春年华,何必与我等陪葬呢?”
越长玦认识他,这是个家徒四壁,老妻久病缠身的苦命人。为了夺得大祭司位置,差点用术法把安倍博雅溺死。
但现在,他却挺身挡在最前,用老朽残躯抗衡着不可抗衡的地气。
“呸呸呸!”安倍博雅的脸色比步天踪更难看,吼人却中气十足,“安倍大师才不会死在这晦气地方,等我出去,绝对要找主办方赔一万两精神损失费!”
他骂完步天踪,又转过头柔声道,“啊,越姑娘,你还是快走吧……临死前看到朋友是很开心,拉着朋友一起死就太不够义气了。我的钱都在东瀛,剑无极大哥他们知道埋在哪里,等挖出来后你拿走一份,治病很需要吧……”
越长玦百感交集,狠狠瞪了他一眼,“闭嘴。”
安倍博雅被她毫不掩饰的怒意震住,讪讪照做。诸葛穷幽幽接过话头,“啊?现在是说遗言的阶段吗?不要啊,虽说人死债消,可我还有想见的人,你们难道没有牵挂吗?”
在场众人皆沉默不语,诸葛穷只好自问自答,“唉,本以为做大祭司就能赚回本钱,没想到连命都要赔上,诸葛穷的穷,真是祸患无穷的穷?”
“喂喂,你们真的不理我吗?大家相识一场,不同生,同死也是缘分啊。说不定到地底,还能和你们做些小买卖。”
“谁要和你一起死?”
越长玦走到忆无心跟前,一时不知如何开口,“你——”
“啊,谢谢姐姐。我……我也要支撑下去,不能让大家失望,不能让军师失望,不能让父亲……”
隔着黑纱,少女尚未长开的脸庞已被汗水浸染,她的眼中无怨无尤,对越长玦露出一个虚弱的微笑。
脚下地鸣愈发严重,山崩地裂的震动声中,被禁锢已久的地气吸够灵力,开始寸寸膨胀,挤压步天踪竭力周全的阵法。
“小姑娘,你……还不走吗?”
“走不了的。”
越长玦沉默伫立,缓缓抬头,望向阴冷黑暗的洞顶,其上是压抑昏晦的天空。
像是看着久别重逢的故人,又像对峙从未战胜的仇雠。
她的声音极冷极轻,恍如前世铸剑山庄,血染长阶的太吾传人拼尽最后一口气,爬上滚滚燃烧的剑炉。
十六岁出谷,七年呕心沥血,连挑三座剑冢,名满天下,何等春风得意?
拜帖如雪,门庭若市,掌门大家络绎不绝,只求太吾一见。
但为什么,当剑冢凋零,太吾一族声望达到顶峰时,相枢侵蚀人心的程度也达到顶峰了呢?
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筵席上,太吾长玦心神不宁,于是撇下众人,独自来到义父的小院。
义父是待我很好的,她如此宽慰自己。说好打完所有剑冢才能相见,还是因为想念女儿提前参加庆功宴。等一切结束,我就带义父回偃宣谷,全心替他养老送终。
怀着这样的心情,她恭恭敬敬地敲响了门,谦卑递上茶水,将所有苦恼尽数托出。
“孩儿想停一停,休养一年半载,再前往下座剑冢。”太吾长玦揉着手腕抱怨道,“那焚神炼的相枢爪牙实在厉害,若非功体相克,只怕不能再见到您了。”
精神矍铄的老者吹开茶叶,哈哈一笑,“这有什么,天底下医术翘楚的百花谷谷主就在前厅,你去他们那里住上几日,顺便学些功夫,什么病都没了。”
茶水味道很合口味,他满意地咂了咂嘴,“义父知道你与璇女掌门交好,想将她们的魔音发扬光大,但璇女不过是玄阴三派其一,剩下百花谷与界青门,一者慈悲济世,一者杀人买命,功法各有可圈可点之处。既然当了太吾,就要通晓百家,才能拔除剑冢,消灭相枢啊。”
“长玦,”义父起身,宽阔手掌揉了揉她的发旋,“你已二十三岁,义父不能再像小时候那样把你举到头顶,护着你打老虎了。之后的剑冢,只会比焚神炼更凶险,你若不在最适宜的年纪勤加练功,难道要义父白发人送黑发人吗?”
“孩儿没有……”
太吾长玦握紧贴身携带的伏虞剑柄,终于说出了心中的困惑。
“孩儿只是奇怪,九座剑冢,我与前辈们已去其五,为何各地相枢入邪的情况并未减轻,反而更加严重了呢?这些剑冢到底是什么东西,我想调——”
“长玦。”
老者笑着打断了她的话,鹰隼般的眼中无半分笑意。
“告诉义父,剩下四座剑冢,你何时出发。”
“我……”
太吾长玦已不记得自己是如何离开小院的,她大概是随口编了个数字,就找百花谷谷主提出小住疗伤的请求,然后边习武,边调查自己最不想调查的真相。
虽然为时已晚,但她真的查到了。
所谓剑冢,并非相枢的爪牙,而是相枢的封印。
那么是谁,提出“除剑冢可诛相枢”的弥天大谎,让太吾一族代代赴死,做不知情的帮凶呢?
太吾长玦查不到了,在她宣布拒绝进入剑冢,拒绝交出伏虞剑柄时,就已举世皆敌。
他们诘问道,历代太吾都以剿灭剑冢为己任,并与我们的先人订下绝学倾囊相授的誓约,你说不打就不打,将百年诺言至于何处?
他们听了太吾长玦的解释,又反唇相讥道,哦?如果剿灭剑冢对诛相枢无益,那就是你们太吾氏欺骗了所有人,利用可学天下武学的特权,为自己超然的地位铺路喽?若你所言为真,那谁来负起责任,为我们诛灭相枢呢?
他们同样拒绝了太吾长玦的推荐,表示如果你真的想为先辈赎罪,不如先自废武功,再自裁以谢天下吧。
然后,他们盯着太吾长玦的伏虞剑柄,一字一句道。
你想走到哪里去呢?
把这柄不属于你的珍宝,交出来吧。
人潮喧嚷,为首的铸剑庄主伸手欲夺伏虞剑柄,却在意识到她下个举动时目眦欲裂。
“是啊,我走不了的。”
太吾长玦喃喃自语,随即惨然一笑,怀抱冰冷残剑,殉入烈烈炉火
前世今生的最后遗言命运般重叠,璀璨无匹的蓝光照在少女沉静侧脸,她深吸一口气,似乎已立下巨大决心,再次面对一种不可战胜的力量。
就像药神前辈所言,幽冥君的死带不走任何因果。
太吾长玦的死,亦无法消亡名为“太吾”的恩仇。
有些东西,即使换了个世界,依旧无法逃出它的掌控。
药力上涌,越长玦屏气凝神,内息自神阙游走璇玑,缓缓调动体内尘封已久的功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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