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篷内,一人悠闲摇扇,一人如坐针毡。
神蛊温皇来此的原因与越长玦无关,相反,他是真真正正地收到千雪孤鸣的信,邀无聊的挚友前往观赛,来弥补近日屡次推脱相聚的愧疚。
除一片诚心外,别无其他。
“不过遇见姑娘,却是预料之外,”神蛊温皇视线落在越长玦的令牌上,笑意幽深道,“我与千雪相识多年,甚少见他将王室物件出借。”
越长玦摇头叹息,“此物是机缘巧合所得,不该为我所有。等遴选结束后自当归还,请先生放心。”
她收好包袱,起身告辞,“帐篷就留给先生,长玦——”
“越姑娘。”
似命令,又像咒语,身后有人出言,眸光明暗闪烁。
脊背汗毛随着一声不轻不重的称唤陡然竖起,越长玦停住脚步,风雅雍容的蓝衣文士正轻摇羽扇,含笑望着自己。
“唉,”神蛊温皇状若无意道,“知我剑心者避我如蛇蝎,三两句话就要离开,实在令人扼腕叹息。姑娘,你觉得呢?”
越长玦没有回答,而是微眯双眼,仔细分辨话中真假。
经历先前种种,她与神蛊温皇已不算纯然陌生,也对眼前人脾性有了几分浅淡了解。
譬如他很少说完全的假话,也很少说完全的真话。更多时候是真假混杂,全凭听者如何对待。
像话本中千面千相的妖异精怪,下一秒是将书生旅者之流吞入腹中,还是送其珍宝护其荣华,端看人性抉择。
等到一番纠缠故事结尾,它的真心仍藏在重重迷雾后。
“我没有避您如蛇蝎。”
权衡片刻,越长玦从善如流地放下包袱,坐回神蛊温皇面前。
“只是先生心意幽邃难测,行差踏错便九死无生,长玦惜命,唯有敬而远之。”
“哈,事实上姑娘每次言行,都与温皇心中所想分毫不差。”
“见得人多,经验就多。长玦可以猜中一时,不能猜中一世。”
神蛊温皇未置可否,手中羽扇翻覆,轻拂长桌。霎时幻雾升腾,桌上木纹泛起涟漪,荡开澄明如镜的水面,镜中人影影绰绰,正是参与遴选的诸位。
“术法?”越长玦惊异伸手,指尖触感如梦似真,她好奇地搅了搅,忽听到身旁传来一声轻笑。
“姑娘所见众人,没有擅术法者吗?”
神蛊温皇以扇遮面,织蓝绣银的华贵羽毛拥簇,露出一双妖异的狭眸,“此为苗疆寻常水镜术,用于监测遴选中大小事项,比如——”
他愉悦地拖长了语调,“有无人违背规则,对竞争者痛下杀手。”
“先生乐见其成。”
“姑娘又猜中了。”
神蛊温皇眉眼弯弯,羽扇拂过镜面,镜中景象随之变换,切到安倍博雅一步三回头的背影。
他侧身注视着正对画面出神的少女,语气半分喟叹半分戏谑,“因赌约的缘故,姑娘对我多番回避,实在是错怪以诚待人的温皇了。”
“还珠楼求医的十六日,可有人轻慢姑娘,不以上宾礼数相待?”
“无。”
“从还珠楼到苗王宫一路波折,终于从药神手中取得亡命水的过程中,在下可有阻挠过一次?”
越长玦沉默片刻,“亦无。”
她确实在还珠楼度过了一段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充实日子。
而从蝶舞处得知,自己的动向会被记录送往还珠楼时,她便知晓这位还珠楼主有无数次加害自己的机会,都没有实行。
原因为何,她无暇思索。但越长玦并非闭目塞听之辈,投桃报李,她自忖身无长物,只好在维持这段半生不熟的关系时,全盘领受对方喜怒无常的风格,竭力于斟酌的话语里,投入几分最深的真心。
磕磕绊绊的,两人居然也能诡异地对坐饮茶,谈心论剑起来。
以五十六天的赌约为限,这本该是一段心照不宣的“默契”,可当另一方要清算过往,揭破“默契”时,先前建立的一切,都风雨欲来中摇摇欲坠。
疲惫感涌上心头,越长玦无奈叹气道,“先生想要如何?”
再像辞行时,箫剑相争,将穹顶掀个天翻地覆,然后威胁她做棋子么?
还是上一次,骗她待在楼里即可安抚万毒蛊,实则是离温皇不可超过五丈,没发现就得甘受蛊虫噬心么?
同为苗疆三杰的藏镜人,曾因神蛊温皇的计策为天下不容,近乎走投无路时,椎心质问道,“害吾,助吾,杀吾,放吾,你究竟想要做什么?”
越长玦不知三杰经历,端看当下心境,却颇为同源。
“唉。”
蓝衣文士笑容淡去,双眸冷意渐生,长睫垂落,在眼下晕开凝滞夜色的阴影。似乎极不满眼前人听任由之的反应,又无法打破那层硬壳,只好亲自动手,将一切撕开,全数呈于昭昭天日下。
“姑娘谦光自抑,枉费一副玲珑心窍。”
他盖棺定论道,“你现在,明明想的是要动文还是动武,或者干脆一走了之,因在苗兵看守范围,温皇无法对你做什么。”
“但你表现的,仍然是放任无为,听凭处置的模样。”
“这间帐篷,你明明不想进来,也不想同我交流,但你还是逼迫自己入帐寒暄,与自己讨厌的人笑脸相待,便这么快乐吗?”
“礼貌的面具戴久了,就会成为虚伪。这世间无趣的人太多,姑娘若也同他们一样——”
神蛊温皇笑得绮靡又危险,手中羽扇散发异香,隐隐有幽蓝光点晦暗不明,乃是绝命的蛊毒。
他长身玉立,一字一句如王蛇吐信。
“我会忍不住,杀了你。”
这是越长玦第二次听到神蛊温皇说要杀了她。
与第一次单纯的威胁不同,这次,似乎是因为自己变得无趣了?
顺着他的意思,越长玦仔细反省今日的所作所为,追根溯源,最终得出一个结论。
神蛊温皇是真的很无聊。
无聊到他又提高了愉悦的阈值,想在外界找点不一样的刺激,于是阴差阳错的,目标送上门来。
“我明白了,”越长玦郑重点头,“先生是腻烦我的说话方式,更厌恶背后的虚伪。”
“但若没有这层面具——”
如他所愿,越长玦换了副不甚友好的语气,一字一句道,“恐怕,我会对您口出恶言,”
意料之外的,神蛊温皇并没有变成任飘渺,也没有拔剑放蛊的危险举动。他甚至满意地瞥了越长玦一眼,悠闲又轻快地摇起了羽扇。
“无妨。”
迎着少女微怔目光,他的笑容愈渐兴味盎然,捉摸不透。
“我想要的,不过是姑娘言必由衷罢了。”
像一滴墨洇入沧海,消弭无踪前,将颜色留在寂静水面。越长玦读懂了他的话,随即陷入长久的缄默。
让周旋正邪两道,见惯人心诡谲的太吾传人言必由衷,不啻于功法逆练,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
但二十三年时光中,不是没有人,对她许下这样的希冀。
荆南雪山,峰顶玄冰终年坚冷。传有天女降于峰上,留下奇功数部,凡女子修炼,可清俊脱俗,飞升成仙。后人开宗立派,名为璇女。
除驳杂的内功心法外,越长玦这一身魔音绝学,大多源于璇女掌门亲授。
她眼中浮现怀念之色,“能对我说出这番论调的,世上唯有两人。”
“一个于我如师如长,另一个……就是先生了。”
神蛊温皇“哦”了一声,意味深长道,“你的回答呢?”
记忆中佳人秀眉微蹙,指点乐理的画面历历在目,不知是否能在太吾死后,躲过相枢的灾劫。
“我说,等到我可以不是我的时候,或许师长的期望会实现。”
“那现在的越长玦,仍是当年的越长玦吗?”
“时过境迁,人又怎能不变。”
越长玦停住话头,伸手掠过如镜桌面,黑纱斗笠的忆无心已通过考验,抵达象征胜者的大祭司权杖前。
九转暗路,千迴百绕。反观安倍博雅,仍一脸痴笑地沉溺幻境,手舞足蹈间发出“好多好多钱”的欢呼。
然而那幻象并未困住他多久,安倍博雅突然面露沉痛,捂头在地上打起滚来,一边滚一边口中念念有词,水镜无法记录声音,依照唇语,大抵是陌生的东瀛话。
跟随安倍博雅的视角,越长玦看着他挣扎爬起,踉踉跄跄地向前走去,终于赶上忆无心的进度,来到最后一关。
他们是第二第三达到的人,在此之前,已有人捷足先登,守株待兔了。
步天踪。
“嗯……四人相争,有趣的画面。”
越长玦扫了眼人数,在角落里发现了鬼鬼祟祟的诸葛穷。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神蛊温皇俯视着暗流涌动的四人,“姑娘认为,谁是最后赢家?”
越长玦略一思忖,指向场中术力最高的步天踪。
“此人实力顶尖,又占据先机,有不得不赢的理由。就算争抢起来被三人围攻,未必不能搏出一条血路。”
“我以为姑娘会寄希望于安倍博雅。”
越长玦正要回答,只见步天踪留心两人动向同时,单手负于身后,一出手即是夺命之招!
一人高的水球将安倍博雅困住,身体孱弱的阴阳师吐了几个泡泡,脸色便由红润转为青白,双手不住地扑腾,却渐渐软绵下来,眼看就要溺亡。而步天踪正指着濒死的安倍博雅,和忆无心说着什么。
“步、天、踪……”
大祭司遴选规定不能杀人,他在做什么?
场上局势瞬间扭转,忆无心似乎放弃争夺,转而施术营救安倍博雅。暗处诸葛穷趁乱而入,与步天踪战成一团,明明是输到脱裤的商人,术法却颇具邪异,一时竟与经验丰富的步天踪难分伯仲。
场外,越长玦攥紧桌沿,森冷目光已在步天踪脸上剐过几个来回,神蛊温皇则施施然叫了盏茶,悠哉悠哉地摇扇观战起来。
“嗯,灵字分支虽没落,门主本领仍可圈可点。”
“忆无心术法渐长,冲破封锁只是时间问题。”
“至于诸葛穷,哈,正邪混杂,又能与步天踪相持多久呢?”
越长玦左耳进右耳出,直到禁锢安倍博雅的水球轰然崩解,忆无心满脸汗水跌坐在地,才松了口气,心有余悸地坐回桌前。
喀嚓。
众目睽睽之下,运转良好的水镜突然遍布裂痕,如同刚才崩解的水球一般,碎成空气中似有若无的潮雾。
镜花水月,恍然一现。
帐篷外人声鼎沸,乱作一团,有苗兵掀帐而入,急匆匆请二人迅速离场。
“二位快和我走!”他来不及行礼,只一味拽着越长玦衣袖往外拖,“地气反冲,九脉峰要炸了!”
下周五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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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面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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