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之外，魔门世家，门主燕驼龙老先生突然打了个喷嚏。
身为强大的术法家，人魔混血，三百多岁的他至今老当益壮，不存在着凉的问题。而受史艳文感化，他所在的魔门世家也不再是“称霸中原，统一中原”的邪恶势力，反倒做起了正道中流砥柱，为各路人马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
但无论被称作“魔头”还是“壮士”，一个突如其来的喷嚏，都不是良好的预兆。
“谁在惦记本龙？”
上上次打喷嚏后，自己交出了《万毒必解》下册，为换取救助云十方的解药“金刚不死丹”。
魔门世家藏书千万，《万毒必解》是燕驼龙最心爱的宝贝之一。
上次打喷嚏后，他身陷女暴君圈套，如北竞王所愿将九龙天书相关的信息送至俏如来身边，不幸步入最凶险的九龙天书局。
九龙天书局死伤无数，所幸自己向来与人为善，才没有死在这场中苗纷争中。
“苗疆，多么可怕的地方……听说他们已经乱成一锅粥，灵字分支也在粥里，但本龙相隔千里，还是在中原吃饭，少喝粥比较好。”
燕驼龙唤来仆从，吩咐中午的饭食无需炖煮太烂，如果有人自苗疆拜访，一律不见。随后骄傲望向身后藏书万卷，状若无意地问了一句。
“招到人了吗？”
“……暂无。”
门主，兼唯一的魔门世家宗家传人，重重叹气。
魔门世家是千年前元邪皇入侵人世时，遗留下来的魔族兵将所建立之组织。其目的在于收罗天下书籍寻找回返魔世的方法，然而千年以来，始终未得其法。
久而久之，这部分魔兵在人世繁衍后代，存续问题虽得解决，血脉却日渐稀薄，难以修行祖辈精妙功法，人才凋零。
与中原宗家的门可罗雀不同，苗疆的灵字分支起起伏伏，始终有传人活跃于世。前门主步霄霆效忠北竞王，身死夺王乱战。其师弟步天踪却被不计前嫌的苗王起复，接任大祭司，已有几分重振门楣之势。
宗家不如分支，这就很尴尬。
“不过……有位从苗疆远至的客人正在前厅等候。您若不想见，我就去打发走吧。”
“等等！”
出于对灵字分支的在意，燕驼龙叫住下属，“是男是女，来找本龙做什么？”
“是位眼生的公子，看上去风尘仆仆的样子，”下属回忆道，”找您……似乎有些术法上的问题请教。“
“术法？”
步霄霆啊步霄霆，看看你做的好事。
这是逃难，叛出师门，还是兼而有之？
燕驼龙哼哼唧唧地纠结了一会儿，终于对镜捋了捋稀疏的头发，挥手让人进来。
让他失望的是，客人身上没有一点术力，甚至在礼貌地自我介绍后，还抛出了非常棘手的问题。
“我有一个朋友，”年轻的客人用了句模棱两可的开场白，“他体内封印着大妖魔的意识，难以自行分离，听闻魔门世家藏书千万，前辈古道热肠，才从苗疆赶来，为他求助。”
“你说的这个朋友，是不是你自己？”
“不是。”
她体内的另重意识长着前世的脸，大抵与此世无关。
“既然不是，本龙为什么相信你的说辞，还要帮忙？本龙是中原正道的中流砥柱，而非苗疆！”
客人无奈一叹，“在下出生中原，来苗疆只是意外，前辈何必计较？”
“不帮不帮，若每个人都像你一样来找本龙，本龙岂不是成了替你们找书的图书管理员？找书也就算了，你们还不还书！书的内容要是不称心，就要撕书！”
前车之鉴的黑白郎君，那名自称“软弱读书人”的天下第一狂，曾站在自己心爱的宝贝图书前怒言。
“若是找不到，那这堆藏书也留之无用，不如烧了吧！”
他捂住愈加发痛的头，表情比越长玦还要无助。要不是自己改邪归正，又遭人暗算，功体只剩术法能用，怎会沦落如今地步！
控诉震耳欲聋，客人显然没有料到，眸光掠过燕驼龙身后蛛网书卷，瑟瑟发抖的仆从，语气稍有软化。
“我不会让前辈白耗心力，但前辈真的不愿帮我？”
“不帮！”
“好吧，事不过三，晚辈礼数已尽，只好——”
不祥预感涌上心头，眼前人脸色越来越冷，燕驼龙想起今天的喷嚏，黑白郎君“怒眉杀天下”的诗号，急忙抱紧书柜，永不分离。
“喂，你、你要做什么？本龙是留名天下第一术的燕驼龙，你要做什么？”
“术法？”那人咬文嚼字道，“在下可不知什么术法。”
前世然山派的令符之术冠绝武林，号称练到极致，可通天彻地，羽化成仙。可十八般武艺，自己资质最差的就是令符，看不懂字字玄玄的口诀咒令，就算死记硬背，也只略通一二。
混沌黏稠的杀意随心念起，漫过身前。自决定突破极情至性后，这些与相枢爪牙战斗时染上的恶念，就越发贴服温驯，再也无需刻意压制。
客人眼犹带笑，声音却无一丝温度。
“在下只知，一力破万法。”
“呜哇——你冷静点！！！”
燕驼龙连忙拽住他衣袖，万般不舍地用目光蹭了蹭书柜，“魔门世家有这么多藏书，就算要找，也要让我查阅记录，才能有结果吧！”
“好啊。”
恶鬼修罗般的杀意顷刻消散，客人伸手拂去柜侧落灰，眉目温柔。
“王缺就在这里，静候前辈佳音。”
一炷香后，燕驼龙小心翼翼拿来一本泛黄书籍，“封邪之术”四字赫然在目。他翻开一页，轻咳两声。
“所谓封邪之术，就是应对邪灵之类的外来意识入侵时，保护自身的方式。虽然不能将其完全消灭……”
燕驼龙偷瞄一眼神色，见无异状，才继续念道，“但也能压制一段时间，静待更好的办法。”
客人皱起眉头，虚心请教，“什么是更好的办法？”
“这个这个……”燕驼龙嗫嚅片刻，“其实邪灵入体的情况实属罕见，记载解除之法的就更……”
他不安抬头，生怕客人一不满意，就从包袱里掏出火石，或用什么破坏力极强的功法，把摇摇欲坠的魔门世家轰个干净。
王缺？他燕驼龙早年叱咤江湖，当然知道有些脾气古怪的高手不爱暴露身份，非要套几个似是而非的假名，才显得不流于俗。这人喊的是前辈敬称，干的都是祖宗事情，若自己真相信说辞，才笑掉大牙。
但是……他不会真的不讲武德，顶着假名做坏事吧？
“封、邪、之、术。”
客人喃喃重复，眼中闪过一丝迷茫后，很诚恳地向他道谢。
“我记下了，多谢前辈解惑。”
他绝对没有解惑。
“封邪之术需找到阴阳分垒，才能事半功倍。至于阴阳分垒的位置，本龙也不清楚。”
“嗯嗯，”客人连连点头，“我会转达消息，若他日有一名阴阳师为此叨扰，请前辈不要怪罪。”
原来不是谎话？
燕驼龙打量他一眼，规规整整的穿着，礼礼貌貌的言行，除了生气时释放的杀意很可怕，不像坏人，也不像让自己眼皮狂跳的人物。
是预兆有误，还是大的在后头？
“既然是转达消息，此书本龙不会外借。”
客人微笑应允，“好啊。”
这么好说话？
“咳咳，那你可以走了。本龙不计较你的擅闯之过。”
好脾气的客人没有追究自己是擅闯，还是被请进，而是续上他“不外借”的话题，谦诚开口。
“在下还想借阅一些书籍，请前辈容允。”
“……什么书？”
“史书。”
“哈？那种东西书商和学馆都会卖，为什么要找本龙？”
“因为魔门世家只为收集，“客人眨了眨眼睛，”而书商和学馆，有些是为了贩卖，有些，是为了统一与延续。”
人魔混血的老前辈“嚯”了一声，将这句危险的吹捧收入囊中。
昔日为寻找返回魔世的方法，魔门世家网罗天下书籍，奇技淫巧，诸子经学，武功秘籍兼而有之，还有一些游离正统之外，不为人知的稗官野史。
后来受史艳文感化，八百年夙愿一朝散去，这些藏书也逐渐堆灰，鲜有问津。
燕驼龙不后悔自己的决定，他只是可惜这些汇聚骄傲与心血的搜集，能重见光明的时间太少太少。大多时候，只能和衣鱼蛀木一同，烂在时光缝隙里。
真实的历史，或许也难逃一炬。
“向本龙借书可以，向本龙借历史嘛……”
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客人解开包裹，推来一方装着书册的小盒。盒沿略带铁色，不知先前装过什么。
“在下机缘巧合，得到过一些不该存世的书籍。如今我已用不上它们，它们跟着我，亦无可用之机。就存在前辈这里，陪千书万卷，候有缘者翻开吧。”
燕驼龙翻开书册，里面并非绝世武功，也非天工技艺，而是一册习武之前，最常见的守心法门。其余皆不足为奇，唯独开篇口诀，隐隐有些玄奥难明的悲悯之意。
“左手持剑，虚点乾坤；心入冥寂，断梦离尘。“
“有相皆痴苦，无人脱网罗；见我非是我，无我即无魔。”
“真诀字字微，句句落心头！”
他合上书册，竟觉心中灵台清明，郁气顿扫一空。
“小兄弟想借什么样的历史？”燕驼龙意味深长道，“本龙可以应允，但你最好保持寻找，别轻易相信。”
客人微笑颔首，点头谢过。视线穿过燕驼龙，落在他身后书架最高位，最蒙尘的一栏。
零星几本残章独占一朝，被火焰烧灼的只言片语，难诉千古一帝。
始帝求长生，诸法不得，遣使蓬莱，寻仙问命。
客人目光渺远，若有所思地幽幽一叹。
“自始朝起吧，从徐福东渡开始。”
一天一夜后，大门打开，略有憔悴的客人交还书册，向燕驼龙辞行。
燕驼龙接过书，顺手翻开，柔软的纸页随惯性，翻到上个阅读者停留最久的一章。
“自夜煌与各境，搜罗童男女合共三千，渡海东行，永不再归。”
“前辈，”客人打了个哈欠，轻揉额角，“邪灵入体，会改变宿主的体质吗？”
“比如……让他对某种药毒产生抗性。”
燕驼龙盯着他的脸思量许久，似乎有千言万语哽在喉间，只憋出一句“不会”。
那些不祥的预兆，大抵不是源自这位甚有礼貌的客人。而是昨夜尾随前来，从苗疆至中原的还珠楼杀手。
他们什么也没带走，只奉命行事，用剑光噤声自己，带走了某本新入库的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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