积云楼之谈虽称不上不欢而散,可萧景琰顾念着霓凰,对梅长苏到底生了些芥蒂,本有意避嫌,不想人倒是自己找上了门。
梅长苏由靖王带领着在虎影堂众将面前露面时,深刻地觉得一切就像是一种轮回。靖王当年开府建衙,从禁军挑选部将的时候林殊远在冀州,回京以后非嚷着要亲自考校,那时候他飞扬恣意地在靖王府的演武场点兵点将,众人俱是畏服,何曾想过十二载物换星移,景不是从前景,人也不是当年人。
那些军将对主君结交的这位文士显然不以为意,但他并没有兴趣在这群人面前立威,拜帖递进来很久了,久留在靖王处太过扎眼,萧景琰也知道誉王在周围布了人,事已议完,也不客套,便同他往演武场寻飞流去了。
当梅长苏离开靖王府时,他相信,萧景琰此时所想,一定是当年那柄断剑和那顿军法,也许还有他奋不顾身地护着的那个人的点点滴滴。
只可惜他不会对他缅怀,那是萧景琰和林殊的过往,而梅长苏,只是个局外人。
——至于那把弓,梅长苏苦笑,他确实收的很好。
大张旗鼓的登门拜访,自然是替誉王亮明了立场,因此晚间梅长苏收到誉王送来的醉春宴请帖时并不意外。
“誉王竟还请了景琰?”
“太子和誉王排挤靖王殿下也不是一天两天了,那位倒是听得进去宗主的话”,黎刚有些唏嘘。
“他可不傻”,梅长苏一边剥开橘子,一边喂给倚靠在自己腿边的飞流,炭火烤的少年的小脸红扑扑的,那股子生人勿进的冰冷气场荡然无存。
“欲争大位,必得三心,臣心、军心、民心。这么多年誉王没撬得动那些祁王旧臣,老师虽请辞,在朝中却留了人。这天,太子和誉王都遮不住,他们手下那些墙头草,不足为患,臣心不稳,此为其一;至于军心,靖王的军功都是实实在在的,若他有争心,哪个皇子压的过他?誉王心里也明白,讨好陛下不比实实在在的兵权,可他人在京中,禁军插不上手,巡防营也在太子手里,景琰是他唯一的选择,此为其二”,梅长苏没留心自己已然换了称谓。
“民心呵,易失难得,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江左有我们压着,这几年还算太平,北境这几年是什么光景,刺史府每年往誉王府孝敬多少银子,那些银子又是怎么来的,你我都心中有数”,他望向盒子里的木牌,眼中淬着冷意,“也不知道户部的账,今年还能不能算得下去,楼之敬的好日子,过得也够长了”。
这时,飞流听到了什么,警觉地起身,黎刚也扶住了刀,细细地听着。
不知何时落雪了,风声也更大了。
梅长苏推开门,声音划破风声,“这么快就被逼急了……”,平淡沉静的容色与蓄势待发的二人截然不同,老神在在地捧起了手炉。
雪庐的刺客自然是奉谢玉之命而来,可萧景桓的请帖,才是太子党眼中梅长苏投靠誉王的铁证。下午送来的帖子,晚间杀手便接踵而来,若说没有人推波助澜绝无可能。万事皆有源,看似毫不相干的第三方既得利益者,往往才是幕后搅弄风云的手——在那位深谙此道的七珠亲王眼中,斩断梅长苏与太子的联系,才能将此人彻彻底底为己所用。
“第三批了”,黎刚压低了嗓子,“按您的吩咐,前两批都放走了,来来回回的也忒拿江左盟不当回事”。
飞流也回头看向梅长苏,跃跃欲试的样子,在得到后者的首肯后,少年如一支离弦的箭遁入黑夜。
殷红的血色很快就会被白雪掩埋,恍若飞鸿踏雪,风过无痕。
螺市街临河而建,白日来往的船只络绎不绝,到了晚间,桨声灯影,画舫轻舟,两侧的酒楼花坊华灯初上,教人目眩神醉。
萧景琰在红袖招下马,他今日虽着便服,腰间的玉佩却彰显出皇子的身份,早有眼尖的小二鞍前马后,毕恭毕敬地送他上楼。
“景琰来了”,誉王招呼着,“快,带靖王殿下入座”
萧景琰借着和誉王见礼扫视了一番座次——誉王下首最近的座位空着,接着是他的内弟朱樾,其他人也都是亲附誉党的官宦公子,誉王一一为他引见。
萧景琰与这些京都子弟平素照面不多,一来他身为皇子,平日在京,常朝已经够他受的,天潢贵胄到底是比旁人高了一截,不必与这些小辈刻意交接;二来这些人平日也多在花街柳巷高谈阔论,今日赴宴无非是因为誉王听了梅长苏的话,煞有介事地当着这些人与他亲近,他亦不能拂了这位王兄的面子。
世家派系泾渭分明,有几家与林氏素有龃龉,兼之萧景琰的出身摆在那里,赤焰案发之后,他每每征战回朝,明里暗里被下的绊子不少都是在座之人父兄的功劳,但誉王今日却旗帜鲜明地示好,有几人已是如坐针毡,气氛一时有些凝滞。
还是朱樾率先开了口,“靖王殿下是殿下的手足,也是咱们这儿的稀客,既如此,客套都且免了吧,殿下,咱们开席吧!”说着话却不住地拿眼镜瞟誉王旁边空着的座位。
果然,誉王煞有介事地挥挥手,“不急,今日请了一位诸位都想见的贵客”。
何文新忙跳出来接话,“若说金陵城最炙手可热的人物,必是给霓凰郡主执掌文试的那一位了,据说太子多次前往雪庐下顾此人却从未得见,到底是咱们殿下好本事!”
席间寂了寂,萧景桓对这奉承很是满意,没有注意到一旁萧景琰意味深长的表情。
这时跑堂的小二挑了帘子,一个挺如修竹的身影出现在众人眼前,雪袖青衿,出尘标格,不是梅长苏又是谁。
他与萧景琰对视,旋即别开眼,行礼如仪,由侍女引着在誉王边上坐了,自顾自把玩起杯盏,似乎觉得这样的座次理所应当,也不理会那些或探寻或猎奇的目光。
“这位便是近来名动帝都的苏哲啊”,柏长青睨着梅长苏,“苏先生不专武事,动动笔杆子就能得郡主青眼,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呐”。
这话说的恶毒,有几人低头发笑,也有几个人立刻看向誉王,等他表态,后者皱了皱眉,用余光瞥着梅长苏,并未开口。
梅长苏以苏哲之名行事,宗主身份此时只有誉王和萧景琰明了,在这些京都贵胄的眼中不过一无名幕僚,侥幸得了霓凰郡主青眼,兼之梅长苏其人清峻通脱、风流卓然,私下也多有揣测其与郡主的关系。
至于萧景桓,他与梅长苏只见过寥寥数面,对方一直没有与他把话说开,若是梅长苏知道雪庐刺杀的源头是他将消息透露给了谢弼,只怕会闹的难堪,他今日也有试探之意,故而并不急于出言维护。
梅长苏将杯盏一搁,却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听闻庆国公府的公子个个能干,世子可要小心了,若不得荫封,恐怕走不了令尊的老路——毕竟圣天子恩沐万民,大梁不会再有第二个舒王”。
头大,梅长苏想。
誉王的眉头也皱得更深了。
柏业乃嫡长子,萧景琰三言两语,既挑明了庆国公柏业蓄妻养妾、阖府嫡庶不分的家丑,又暗讽国公之位得之不光彩,众人本以为他只是个直来直往的武人,不想他嘴上不饶人、更晓得百官家中巨细,柏长青更是碍着誉王的面子不好发作,脸色难看地灌下了一杯酒。
誉王并不觉得萧景琰在给梅长苏解围,他一向知道这个七弟的脾气,让他警觉的是萧景琰虽来赴宴,却这般下柏家的面子,究竟明不明白自己的拉拢之意,而梅长苏也讯速地摸透了誉王心中的算盘,不至于怀疑萧景琰与自己有私交,也暗松了一口气。
萧景琰却后悔了。
舒王之事是祁王与皇帝离心的开端,当年他与林殊在北境驻军亦知道此案本就是冤案,因此他素来瞧不上诬告李元琪立功的庆国公府,但他不该如此按耐不住。
在这场角逐之中,他早允诺,自己将舍去本心,既如此,忍一时又当如何。
誉王到底长袖善舞,不多时,席面上已经一团和气。
丝竹管弦乐韵悠扬,舞姬翩然而舞,环佩作响、云袖纷飞,真个是满楼红袖招,中有一女,裙似飞燕、袖如回雪、矫若游龙、形如旋风,那裙摆旋转的间隙,萧景琰对上一双清凌凌桃花眼。
不知怎地,这盛大的热闹中,他与他皆是不合时宜的寂寞。
一舞终了,誉王拍了拍手,女乐下场,那领舞的女子却未动,行了个礼便立在原地。
“苏先生初到京城,想来府上也没什么人,若此女合先生眼缘,便领回去做个侍妾,如何”。
梅长苏心下了然,这必是秦般弱手下的人,浅笑道,“苏某这一向病体孱弱,自顾不暇,怕是要辜负殿下美意了”
“区区一个侍女,先生若不喜,让她侍奉箕帚也便罢了”。
梅长苏竟不再推辞,那女子款款走了过去,坐在梅长苏身边斟酒。
萧景琰放下酒杯,不知为何声音有些重。
酒酣之际,梅长苏借告头晕,出去醒酒,誉王一个眼神,女子连忙扶住他,被他不着痕迹地躲开。
可笑他变换了形貌,酒量依然差的不行,他今日轻装简从,飞流不知在哪躲着,便自寻了个无人的厢房,刚要关门,就把一只纤细白皙的手牵住衣角。
女子含羞带怯,“奴婢伺候先生歇息……”
梅长苏隔开她触碰的手,“你叫什么,多大了”。
“回先生,奴婢瑶绮,今年十六”
梅长苏温和道,“滑族覆国是三十年前的事情了,先人的债不该你们来偿”。
瑶绮难以置信地抬头看向梅长苏,明眸渐渐蓄泪,泫然欲泣。
“今日委屈你同我回趟苏宅,等过了风声,我叫人寻来你亲眷,你便走吧”,梅长苏续道,将帕子递给瑶绮,“不必害怕秦般弱”。
瑶绮垂泪不止,梅长苏推开门,却意外地对上了不速之客。
他一改温和谦然的样子,有些玩味道,“靖王殿下,这么巧?”
可惜,后者过于窘迫,没有来得及分辨,那分明是林殊的神情语气。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