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景琰近距离地端详着梅长苏，眼中是不加掩饰的愤怒与戒备。
遥映人间冰雪样，暗香幽浮曲临江。
遍识天下英雄路，俯首江左有梅郎。
手无缚鸡之力却能号令天下英雄，这样的江左梅郎居然在松山书院当了两年教书先生，光明正大地借睿庭之口出现、让自己不得不留心，又借袁晨风之回信道出真实身份，欲擒故纵、莫测高深。
其实萧景琰很少这样失态。十一年前，言阙将黎崇之事相告之时，予他表字“怀慎”，从此“慎”字就是他往后余生奉若圭臬的信条。近几年他培植势力，自以为滴水不漏，却被梅长苏一一挑明，单凭此事就能让他束手。
可梅长苏既没有为难于他、也没有挟此向他提条件，反而表示愿效力于他、共图大业。
他不知道这个江湖人是怎么和那位宁国侯大公子攀上交情的，只知道他的每一句话都让自己捉摸不透。
“以天下与人易，为天下得人难，我所看重的，是殿下的心性，无党无私、与那两位都不同”
“你我素不相识，我心性怎样，你如何知晓？”
“就当是苏某的一个赌注吧”
即使是试玉辨材，也总要花些时间，何况是麒麟择主。赌注？绝非如此。
可他到底是杀伐决断、意图逐鹿东宫的皇子。在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之中，在对方亮出所有的底牌之前，他不能也不敢放松。
他再度坐下斟茶，“先生教睿庭，有两年了吧？”
梅长苏古井无波地听着，“他出生那日，玉璋和西南水患的折子一前一后被递到陛下眼前，陛下拿过玉璋……就去砸工部议事官员的头”。
这话听着摸不着头脑，所言无非是睿庭受了靖王的拖累不得皇帝看重，梅长苏却暗暗发笑——这人如今也会故弄玄虚了。
眼中便不觉却绽放了一点笑意：“司礼监还是有厚道人的”。
萧景琰微惊，面上却不露，“先生人在江湖。却晓宫廷巨细”。
“世子聪颖非凡，乃大梁之幸”。
不得宠的郡王之子如何为国之幸，此言何意，昭然若揭。
萧景琰极其缓慢地长叹一口气，不再追究梅长苏的僭越，似下定决心般开了口。
“我三十岁了，未封亲王，四处征战，君父忌惮，手足猜疑，旁人眼中，我不知变通，心里只挂着十几年前的那桩案子，我认。人生百年、飘零半世，忠孝不能两全，我的前程，一眼望得到头，可先生不同。你叱咤江湖早已名利双收，何必非要来蹚京城这趟浑水？”
“呵——名利双收”，梅长苏自嘲地摇摇头，脸色严峻起来。“我此番既为投诚，虚的话便都省了。苏某执掌江左盟一十二年，各路官吏都打过些交道，在下眼之所见，三省六部、凡是沾了党争二字的人，竟无一人公忠体国、竟无一人实心用事”
萧景琰不想梅长苏如此狷狂直言，有些怔住了，他望向梅长苏，又仿佛是在透过他看向自己沥血挣扎的过往、看向大梁朝廷风雨飘零的今朝。
“苏某斗胆，二王相争、上行下效。两京、三省、六部，尸位素餐；军务、政务、庶务，一团污秽，民心如沸、国家不宁、边寇滋事。在下身体不济，本想逍遥江湖、苟活一世，但，读书人总存着些匡扶济世的心思，若殿下不信，便当苏某是为了来日功垂云台、伴驾凌轩——琅琊奉我为麒麟，便当是为大梁子民，苏某求殿下，争上一争，我亦为殿下倾江湖之力、搏上一搏，殿下若满意，今日之约就此达成，如何”，他淡淡地说完，稽首下拜。
萧景琰定定地看着梅长苏，缓缓起身。
“好”。
梅长苏低垂的头抬起一个弧度，嘴角缓缓勾起。
然而，碧瓦红墙中的阴谋从未停歇。
宫禁森森，萧景琰疾步奔行在青石路上，这种感觉熟稔的很，然而他无暇细想。
朱墙飞檐琉璃瓦，刀锋剑影刃光寒。
蒙挚求助时的绝望嘶吼，霓凰倒在阶前时的凄楚无助，越贵妃下令放箭时的狠绝毒辣……三方人马各执一词，真相扑朔迷离，誉王坐收渔翁之利。
可有些规矩，的确需要立下了。望着长随匆匆离去的身影，萧景琰神情复杂。
青瓷小盏茶如碧，铜雀高台衣胜雪。
一袭白衫风华玉立，临风望景却带着上位者的俯瞰神情，温雅威仪、态浓意远。
萧景琰步步登台，梅长苏闻声回首，侧脸轮廓流畅无暇，桃花眼浸染风霜，对来人眼中满蕴的山雨欲来之势恍若不觉。
“殿下心中，似是有火？”
那时候他看不清梅长苏眼中与他同宗同源的隐恨，也不知晓如果霓凰真的出了事，眼前人会比他还要憎恶自己，他只是有些纳罕，这个号令一方的江湖霸主为何如此委曲求全地对他的诘责质问照单全收。
“我的至亲至爱，都死在这些阴谋之下，我不想让他们觉得，我也成了那样的人”
“殿下放心，你不会成为那样的人，绝不会”。
你不会的，景琰，所有这些痛苦和罪孽，都让我来背负。
不知是他破釜沉舟的决绝还是献祭般的坚定语气打动了萧景琰，他望着梅长苏剑眉之下的一双桃花目，心中竟有一丝松动和不合时宜的柔软。
“你到底为了什么？”
他脱口而出，梅长苏剧烈地咳嗽起来，蜷起后背，紧紧攥着桌角，见他这样，萧景琰有些不忍，毕竟方才自己出其不意、咄咄逼人在先，便闭口静候。
片刻，梅长苏终于平复下来，“为名为利、都是缘由——江湖多风波，舟楫恐失坠”，梅长苏看着萧景琰，“某以为那日在松山书院已经说的很明白了”。
这话圆融却全无真心，让那片刻的松动和迷惘荡然无存。
他本不该奢求一个谋士的真诚，也不该渴求曾经那般契合的灵魂，既然如此……他又在患得患失什么？
于是他哂笑，“梅郎美才天下名，琅琊断语麒麟才子，深沈蕴藉、奇雅不凡，不想先生——”
“世人多蔽、贵耳贱目，宁问琅琊阁求一个心安，也不愿相信自己亲眼所见”，梅长苏话从口出，竟比思绪更快地打断了萧景琰，然而这样的话终究不像出自一个恭谨的谋臣之口，便缓和了些——
“我会尊重殿下的原则底线，殿下也不必拿我当什么贤良忠臣。大梁不能没有明君，明君手中不能没有利剑，苏某，愿作殿下手中剑，致君尧舜上。至于誉王……将欲败之，必姑辅之，如是而已。金陵城中风云已起，还望殿下，早做决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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