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瑞雪,苏宅园子里的仆从晨起都在清理院中小径的积雪,院墙下蹲坐着个圆滚滚的小雪人,乌黑的棋子做的眼,萝卜做的鼻,身上插着树枝做手臂,生动稚气,一望便知是飞流的杰作。
梅长苏大病初愈,这会儿正裹在被子里读袁晨风的手信,言及年底书院藏书阁正在修缮、人多事杂,彼时靖王赈灾未归,问能不能请世子去苏宅呆上几日。
“奉明如今也忒会偷懒了,论起来他是景琰的内兄,倒一味把庭儿推给我”,梅长苏半真半假地抱怨,不知道实际上是萧景琰去岳州之前,睿庭央着他允自己去苏宅小住——他与飞流年纪相仿,见过几面后很是合得来,当然更要紧的是可以时时向梅长苏讨教。
黎刚将一晚黑漆漆的药端给梅长苏,尽量稳住心神,插话道,“故靖王妃之事,属下们实在查不出什么,墨山先生可有交代?”
“袁奉明的口风实在紧,不过越是查不出什么就越有猫腻”,梅长苏将手中的信对折,意味深长地瞥了黎刚一眼,捕捉到了下属眼中稍纵即逝的心虚,“所以你们准备什么时候给我解释解释素谷主和云姑娘的事?”
……
情况比他想象的要糟。
“通知廊州旧部,不论官阶如何,暂时蛰伏,不可妄动,”他望着满脸内疚的属下,终是不忍,“你和甄平也多加小心”。
“那童路……”
“去找。他妹妹身子不好,母亲又年纪大了,先别让她们知道。还有——黎刚,你去想办法告诉卫峥,就说”,梅长苏思索了一下,坚定道,“他是我的兄弟,不准他做傻事,云姑娘在等他回来,我们也在等他,相信我”。
可他们不曾料到的是,先得到消息的列战英尚未来得及把消息报给靖王,他就又被誉王引着进宫了。
远处落日昏红,有光透入到武英殿,萧景琰却觉不到一丝温暖,只有冰冷的恨意涌上心头,在誉王、夏江、蒙挚各自慷慨陈词的空当,他仰起头看了一眼君父,高高在上,那样遥远而冷漠。
其实武英殿里也曾遍布缱绻的暖光,深深浅浅,那时候他长兄正值华年,身姿挺拔,茕然似鹤,一丝不苟地君前奏对,那时候君父对长兄、对林帅还是满意的,君臣父子,一派雍穆静好。
或许金陵与梅岭隔着的不是半个大梁,只是一颗君心的距离,有一瞬间他游走在卫峥案外,出神地想着。若以君心比之,太行之路堪为坦途,巫峡之水可称安流,君心反覆,左纳言,右纳史,朝承恩,暮赐死。他的父亲肆意拨弄着多少因果,枯荣一念就是生死一线,他俾睨一切,给人渴望也让人绝望,铁腕君权之下,天地倒挂,安有完卵。
可卫峥,卫峥还活着!
他是赤羽营的副将,是小殊最信重的部下,如果卫峥可以死里逃生,那小殊呢?小殊是不是也有机会逃得一命?他几乎想不顾一切地冲到悬镜司去问卫峥,当年的真相是什么?他是怎么活下来的?小殊呢?
可……那是他放纵一回的理由吗?
一幕幕往事闪回而过,十三年戎马倥偬,他历经世事,热爱的憎恶的,欣悦的痛苦的,珍藏的失去的,世情冷暖几乎都尝遍了,前路茫茫俱是荆棘,身后步步皆为血路。母亲给他兄长手书时的哀哀泪容,言侯为他加冠时的欲言又止,老师去国离京时的一帆孤影,睿庭唤他父王时的稚气童音,还有梅长苏……
他重新回到这繁华富贵地,本以为会子然一身走一条孤寂之路,却有一个人知他懂他,为他鞍前马后,用他瘦弱的身体为他遮风挡雨,为了祁王,为了赤焰,为了大梁,为了他们共同的理想。
他压下那些痛楚与隐恨,抽出一缕清明神思费力地分析着,不对,不对……卫峥是年底被捕的,悬镜司一向雷厉风行,证据如此确凿,若要拿人问斩,为什么偏偏这么巧拖到他回京?还有那来报信的宫女,明明母亲早就派心腹告知他皇后之事不必担心,为何那宫女却越过重重宫禁专意来说梅长苏的不是。
他稳了稳心神,终于跟上了蒙挚周旋的步伐,无视夏江和誉王的挑衅,恭谨俯拜:“正值年节,又是国丧,动刑不祥,儿臣恳请父皇三思”。
剑拔弩张之时,高湛忽道,“陛下,静妃娘娘备了药浴,您昨儿个答应了娘娘这时候过去的”。
萧选看着两个儿子,长叹了一口气,挥挥手道,“此事明日再议”。
“殿下,咱镇府常兵八百,加上巡防营,就算不动手,震震悬镜司那帮走狗还不行吗!”
戚猛从前就认识卫峥,激愤之下口不择言,萧景琰不答话,按紧了腰间佩剑,在虎影堂踱着步,踱着踱着突然往外走,身后众人却视为默许,一个个都跟了上去。
行至前堂,众人却看见了白衣胜雪的的梅长苏,君子行止、端方如玉,眉眼间沉静从容,像是风暴来临之前的海面,平静之下暗蓄波涛,又像是敛于鞘中的宝剑,蒙尘的鞘面透出熹微光芒,无所畏惧、无所顾忌地挡在了萧景琰身前。
梅长苏把目光移到萧景琰身后的将领与士卒身上。除了列战英、戚猛、关震等紧紧守护在萧景琰身后,更多的是那些看不清面孔的府兵与军士,有几个人连刀剑战甲都不齐全,明显是经历过战场的拼杀。然而他们都一言不发地跟在萧景琰身后,目光坚毅如铁,毫无俱色。
他一直都相信萧景琰有这样的力量,值得这样一些人死心塌地追随、生死无悔。
若干年前,廊州雨夜,蔺晨曾忍不住抛给他一个问题:“萧景琰真的值得吗,让你把命都赌进来?”
“我信他”,梅长苏平静而简练地回答,当时他正摩挲着新制得的三省六部木牌,把手中的灯举得更近了些。
……
可今日这样的梅长苏,萧景琰也不曾见过。那温润的声音不再如往日清和,像是冷凝了的冰锋。
“今日是谁劝殿下冒进?”
戚猛不及细想,挺直身板,出列抱拳跪下。
“嗯,这么差的主意,我早该想到的”,梅长苏忽然凌厉道,“左右,将戚猛拖下去,砍了!”
众人都惊着了,靖王的近身侍卫却是见识过梅长苏厉害的,主上虽未发话,但也冲上去架住了戚猛,一时人人自危。
“殿下恕罪!先生恕罪”戚猛大惊失色,伏地而拜。
这突然的变故下,萧景琰的面色却始终平和,“伯安,何故如此?”
梅长苏干脆而直接,“以权谋私,不忠,以言惑君,不义,如此,则该杀”。
“话虽如此,究竟是我想救人心切,先生就不要为难戚猛了”。
“戚猛,你起抬头来给我听着”,梅长苏冷肃道,“殿下发话求情,我且饶你,日后谨言慎行,勿给殿下生事,若再敢犯,休怪我不留情面”
戚猛死死握拳,咬牙道“属下知错”。
“请殿下复戚将军四品参将之位吧”。
戚猛的冷汗已经浸透了内衫,他实在是怕了这位谋士,自己这辈子的尴尬狼狈俱是拜他所赐:第一次是自己掂着要给他些颜色却冒犯了殿下而被重罚,成了百夫长,第二次先是因自己错了主意要杀他,又顷刻间复了位,当真翻脸比翻书还快。
更让人费解的是殿下的态度,萧景琰以近乎纵容的口气道,“就依先生”。
他这些年跟着靖王在外行军,自知主君的秉性,从来是说一不二,何曾如此听过旁人的话……
“苏某来得不巧”,梅长苏的声音没什么感情,“敢问殿下带着诸位,浩浩荡荡的这是要去哪?”
“苏先生,事涉赤焰之案”,列战英有些不平,“您是不知道卫峥将军——”
“我自信比列将军知道得多”,梅长苏打断他,直视萧景琰,“某关心的是殿下怎么想”。
“卫峥于我,不仅是故人,更是人证”,萧景琰思索片刻道,“先生智计无双,恳请为我筹谋,救出卫峥”。
“卫峥只是林将军的一个副将,值得吗?”
萧景琰难掩失落,反问他,“来日我到了地下,见了林殊,我能对他说,不值得吗?若今日我慷林殊之慨,来日我会不会为了其他利益,将先生今日扶助我的恩情也抛诸脑后?”
那仿佛是口不择言,亦似乎是诛心之论,只不过诛的是他萧景琰的心。
却听梅长苏坚定道,“若真有那一日,君要臣死,不死不忠”。
又生怕萧景琰不怒似的,补了一句,“日前娘娘在宫中受了好大委屈,也是苏某权衡不当之故”。
“好,很好,你可真会给自己揽罪”,萧景琰几乎被他气笑,“先生高义至此,宁可自绝生路、却连一句真心话也不愿交付?”
雪越来越大,一如当年梅岭,滴水成冰。
“天凉,送先生回去”。
然而,仿佛寒冰皲裂,昆山玉碎,梅长苏一贯远山一样淡漠的神骤然崩塌了,怒意使他鲜活,整个人颤抖着,忽地咳出一口血,木棉花一样在他雪白的前襟上绽放。
“萧景琰,你给我站住!”,梅长苏语声如冰,“你耽情溺义、一意孤行,言候的嘱托、娘娘的期盼、祁王的遗志和你靖王府上上下下百十条性命都舍的出去,还夺什么嫡伸什么冤?今朝一意孤行、舍大业徇小义,为了林殊的一个副将可以搭进去所有,若来日践祚,是不是毁朝隳庙也觉得值得?某今立言于此,若殿下执迷不悟,君臣情分,就此断绝!”
萧景琰顿住了脚步。
那句连名带姓的怒斥让他想到,十几年前有人这样叫他,是为了逼他说点什么,而眼前之局,正是由那人而起,可他却一时分辨不清,谁才是局中人。
“我今日若抛弃心中所有道义人情,夺位的初衷又是什么……”他沉痛道,狠狠击了一下廊柱。
梅长苏追上去,语气缓和了些,“当年,他们最需要你的时候你不在,这份心情我理解。可逝者英灵在上,岂会希望你折戟在此。殿下问抛弃心中所有道义人情,何谈夺位初衷,然则苏某想问......殿下逐鹿东宫究竟是为什么?只是为了平反赤焰、为祁王殿下雪冤,还是为了激浊扬清、给大梁换个人间?”
……
还差些,梅长苏狠狠心,蓦地上前一步抽出萧景琰佩剑。
“殿下若想不明白,今日一招行差,夺嫡则满盘皆输”,他横剑在喉,重重跪下,“我为谋臣,松山书院初见,苏某曾许诺,为殿下奉一白冠,此言既出,当以命酬,当以血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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