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天短,夜却是漫长的,苏宅弥漫着温暖熟悉的药香,案前是闪烁的烛火和氤氲着热气的暖炉,几日不见,梅长苏似乎又瘦了许多,忧心茕茕的看着萧景琰,漂亮的桃花眼蓄着一丝不安。
萧景琰看他憔悴,有些心疼地解释道,“当日之事并无后患,我虽莽撞,善后的法子还是有的,先生放心”。
梅长苏担心的不是这个,他猜到萧景琰会用什么威胁夏江,也知道萧景琰是什么样的人,他只是想不清楚,萧景琰是站在什么立场上去救他……
“殿下此番为苏某冒进,除却体念在下辅佐之故,想来也是爱子心切。我虽忝受一声先生,但于殿下,谋臣易得,于世子,良师易求,因小失大,智者不为”。
他说这话时,强迫自己与萧景琰对视,却在宽袍大袖下他看不见的地方偷偷攥紧了拳。
“因小失大”,萧景琰重复道,“那么先生之意,居上位者,只能权衡利弊,却不能遵从本心;只能肩负责任,却不能守住想守的人,是也不是?”
“殿下要成为的是守护江山百姓的人,就该公正无私。所谓要守护的人,不过是私情,梅长苏斟酌道,“为王者,私情一起,欲念俱来,何谈无私,圣天子君临四海、垂爱万民,不该偏颇、以私乱法”。
萧景琰定定地看着他,“从来如此”,他喃喃说道,“生在天家,半点不由人”。
“我大哥被赐死的时候,我不在金陵,赤焰军殉国的时候,我也不在梅岭,你知道我有多恨这种感觉。卫峥的事,我尚不能束手旁观,何况是你……那日甄平来报,说你被带进了悬镜司,我提着剑闯出门,心里想的是就算拼尽我命去,也不能让你有事”。
他的声音有些哽咽,深深吸了口气,仿佛逼着自己说下去:“伯安,我总觉得过去这两年受陛下封赏的是靖王,不是萧景琰。这几日我总会做梦,一时梦到我哥,一时梦到故友,一时梦到庭儿,一时梦到你……梦里你们都离我越来越远。七珠冠……其实很重,我怕戴上它,失了赤子之心,我便不再是我”。
“醒来的时候天光大亮,我看见我哥那些字帖散落在地上,一下子又浑身发冷,原来已经十三年了”,他漫无边际地说着,看进梅长苏的眼睛,映出深沉的情愫来。
梅长苏默默听着,除了那次醉酒,萧景琰从来不曾向他讲起这些伤痕累累的往事。说到伤,说到死,无论是在战场还是在江湖都是最正常不过的事情,死亡让所有人面目模糊,清晰的唯有痛苦,携带着爱与恨的痛苦。
有那么一瞬间,他微微抬起手,似乎想安慰他,却终究没有行动。
他们曾经亲密无间,可如今他应当用什么身份去陪萧景琰抚今追昔呢。造化弄人,流年辗转,那双鹿眼里盈着不属于而立之年的沧桑——昔日抚剑共游的少年已经成长为披坚执锐的将军,而将军与美人一样,在苍老的那一刻,或许就已经死了。
两人默默不言,风从窗缝处漏进来,烛影跳跃,忽明忽暗,那一刻时间仿佛静止了,又仿佛正在岁月里飞溯。
他忽然想起幼时,总喜欢靠在萧景琰背上读书,倦了便往后一仰,有时甚至能睡过去,他只是无条件地信他的七哥——该他做的事情绝不含糊,该他担的责任绝不推诿,谋什么成什么,总是那个低调而让人放心的存在。今日才惊觉,萧景琰不是不累,只是肩上默默扛了太多,所以不敢累。
过了很久,梅长苏平静地开口问:“殿下一直觉得苏某不肯将辅佐之因以实言相告,对吗”。
“我说过,先生不愿说那便不说”。
“苏某可为殿下解惑,原因只有一个。你是这朝中唯余的浩然正气”,他字字清晰地说,“故而,苏某以命相酬”。
他不知道萧景琰能听懂多少,但不论是对于林殊还是梅长苏,这实是最真最真的一句安慰。
“殿下为父之心,苏某都明白,也感激殿下回护”,梅长苏轻声道,“可大业未竟,殿下当舍私心小义,酬平生壮志,以后,不要再做这样的事了”。
不,你不明白。
火盆里的燃烧的炭发出些微声响,明艳肆意地熊熊燃烧,火光映衬在他们脸上,下一瞬,萧景琰与他对视,仿佛有什么隐秘的东西正在浮现出来。
“我知为王者,不可有软肋被人牵制,可人心若死,何以复爱世人,何以复爱苍生。天下人相知者少”,萧景琰不管不顾道,“为你,我不悔”
梅长苏敛了笑意。
“殿下想说什么”
“我……悦慕先生。”
……
“我失去过一个人,在我和他表明心意之前,这些年我没有一日不在后悔”,他的声音有些颤,“我不奢求什么,只想让你知晓……我……在我心里,你是极重要的人”。
梅长苏剧烈地咳嗽起来,一声高过一声,慌的萧景琰连忙要去请晏大夫,却被对方拦下。
“殿下的心意,咳咳,我知晓了”,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刻意的平淡下蓄着风浪,“若无旁的事,就请回吧”。
他望着萧景琰黯然的背影,庆幸他不是胡搅蛮缠之人,能让他分出心来好好想一个拒绝他的理由。若他只是林殊,尚且可以恣情任性,若他只是梅长苏,也不是不能风流一场。或许从一开始,他就不该回到金陵、回到他身边,一步错,步步错,错到今时今日无药可救的地步,可如果他没有成了睿庭的先生,没有成了他的谋士,又有什么其他的路可以平反赤焰、匡扶天下?
三日后,苏宅湖心亭。
萧景琰袖中还揣着白日飞流送来的字条,已被他贴身藏了一整日。
“今夜子时,盼殿下过府一叙,殿下所怀之事,苏某已有答复”。
眼前的场景太过熟悉又太过陌生,可不知为什么,白衣素冠,玉簪挽发,廊下抚琴,那纤瘦挺直的背影和记忆中月下弹琴舞剑的少年奇异地重叠起来,明明灭灭,让他无从分辨。
宛若轮回一场……一人奏琴相待,一人近乡情怯。
于是他就明白,那份求而不得,就是他的劫数,即使不再纠结那几分相似,他也不想欺骗自己,他恋慕梅长苏,恋慕他郎艳独绝,恋慕他才高八斗,恋慕他的一切。
琴声宛如涓涓细流,汩汩山泉,不觉间汇集成滔滔江河,跌宕起伏,颇具气势,他心神往之,又向前一步,足底有些微声响,梅长苏知道是他来了,既不回应,也不起身,指下琴声淙淙不歇。
萧景琰略知音律,只听得那旋律不断跳跃变换,时隐时现,虚微的移指换音与实音相间,犹见高山之巅,云雾缭绕,飘忽无定。
接着,梅长苏挺直后背,修长的颈线那样分明,两个大幅度滑音,广袖飞扬,猛滚、慢拂作流水声,澎湃沸腾,石破天惊,恍若群山奔赴,万壑争流,直教人目眩神移,惊心动魄,接着缓缓收束,音势大减,轻舟已过,势就倘佯,泛音尾声情越,古调之希,绕梁不绝。
萧景琰尚有些痴醉,脚下像被定住,这厢梅长苏推了琴,极缓慢地站起身来。一曲《流水》颇耗费他心神,少年时抚不出意境,如今胸中澎湃心有丘壑、身子却不争气,要弹出七十二滚拂流水之境简直是以命相搏,蔺晨总说他惯会与自己为难,其实何尝不是梅长苏和林殊总在较劲。
“殿下,这曲流水可还入耳?”
他魂牵梦萦的面容并不似往常那样温和,语气似嘲讽,似冷漠。
萧景琰真挚道,“弦尽音未绝。早知先生是琴律大家,不想已至此境,景琰平生所闻,俱难望先生项背”。
梅长苏负手走到他面前,淡淡道,“这琴,是仿周朝号钟所做,就是那把与齐桓公和俞伯牙都有关联的琴。琴音似号角长鸣,令人荡胸生云,因以为名。但依我看,最妙的是伯牙的知音人也姓钟——子期不在为谁弹,这才是知音”
他凝神看着萧景琰,又状若无意地移开视线,看向远方的万家灯火。
他太在意萧景琰,太了解萧景琰,也就太知道怎么能让他伤心。
“那日殿下的话,我想了很久。与殿下相识不过两载,竟连累您为一介谋臣折节夺志至此,想来,实是殿下难忘故人之姿——那么不知苏某在殿下心目中,是像先王妃多些,还是林少帅多些?”
好似一盆冷水浇下,什么暧昧情思都淋灭了。
萧景琰口不择言,“不,没有......”
他却用倔强的眼光盯住他,“先王妃在靖王府近乎无人提及,既然如此……殿下看着我,心里在想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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