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王萧景琰,字怀慎。
性宽乐义曰靖,执义扬善曰怀,思虑深远曰慎。
靖这个封号是长兄在父亲面前求来的,那时他们兄弟俩都尚未学会分辨父亲和父皇的一字之差;而他的字却来自言候,虽然原本为他行冠礼的人该是林燮。
可无论如何,他闯到悬镜司来这件事,和这个暗含劝诫之意的表字都毫无关联。
事后萧景琰无数次地想自己当时为什么会如此冲动。他是萧景禹教导出的端方君子:言动有经、进退合仪,从不是蛮干之辈;他换防时,即使皇帝在他身上逡巡着疑虑与不满的眼光,他依然可以让他相信自己是托付兵符的最合适人选;他剿匪时,哪怕对手据高城天险驻守,他也可以耐心地以逸待劳寻可攻之机、一举拿下;他驻兵时,经常和部下一起策马穿行在塞外孤城,伏击虎视眈眈的敌国刺客——他最擅长的就是蛰伏。
或许只是因为,事关他牵挂的人。十三年前的萧景琰无能为力,十三年后的五珠亲王却不是任人宰割。
他牵挂的人,何等决绝,嘴上说着当然,转头就把自己送进了悬镜司。
“你们……就这么看着?”
来报信的甄平欲言又止,萧景琰瞬间就明白了——梅长苏是自愿被抓紧悬镜司的。
他抚着甄平给睿庭带的授时要略,那是梅长苏进悬镜司之前嘱咐的最后一件事,忽然引袖而起,甄平忙抱拳跪在他身前,“殿下,宗主说……若是您折进去了,还要谋士做甚……”
“不就是挟人弄权么”,他回身从暗格里抽出寒夫人手信——那封被言候伪造拿给夏江乱其心神、间接促成了营救卫峥行动成功的那封信的原件,“先生为我如此,我岂能相负。”
萧景琰轻而易举放倒了守门的四个悬镜使,扣着腰间长剑,默不作声地前错几步,捕捉到了他挂念之人的声音。
“摧眉折腰”。
“你哪里配和他比”。
那一刻的心情,他管不住也不想管。
夏江绷紧了肩背,誉王慌忙收回了手,一时间仿佛牢房里的空气都凝滞了,沉沉压在每个人心上。
萧景桓无话,他们兄弟早就撕破脸了,自然也不必虚与委蛇,他甩了甩袖子,似是不经意,撞到了萧景琰的肩膀,大步流星就要走。
“五哥,回头”。
誉王有些不耐地站住了脚,可他还没来得及回头说些什么,骤然的痛感和甜腥的血气就蔓延开来——迎接他的是萧景琰的拳头。
“给苏先生道歉”。
“你冒犯他不只一次了,他没听见,我可以当没发生过,但今日——”
“萧景琰你疯了!就为了个谋士?你敢和我动手——”
夏江突然错身趋前欲夺过誉王手里的瓷瓶,誉王顺势扬手一抛,可萧景琰动作更快,一手移进怀里拔出短刀一扔,稳准狠地将瓷瓶钉碎在墙上,乌金丸散落一地,一手抓住誉王的衣领把他重重抵到墙角,冷冷地逼视:“他不是谋士,他是我重要的朋友。父皇面前,你我各凭本事各自分说,但王兄你,今日必须和他道歉”。
……
誉王悻悻地离去,夏江恨恨道,“靖王殿下,今日我还是朝廷官员,悬镜司也是朝廷官署,你如此胡作非为、真当这天下已经入你囊中了么!”
“官?为官者,上正其品,下正其行,本该守土保家卫护百姓,你夏首尊秩仅四品,俸只三石,眼线遍布朝野上下、随意侦缉以私弄权,何曾配的上这个官字?”
“悬镜司忠的是君、捍卫的是朝廷法度!”
“我朝刑律,事涉四品以上官员,当由三法司立案,交予三司议处再报内阁复审,这些年夏首尊带着悬镜司的人一手遮天,不问是非不问情由冤杀多少忠臣!”
“靖王殿下,注意你的言辞!”夏江被戳的恼火,“卫峥是逆犯、这局是陛下授意的!”
“这世上没有完美的局,只要是局,就会有破绽,今时今日之案的扣眼,在时机”,萧景琰的声音冰冷,“卫峥你早就抓了,若不是为了诱我入彀,何须在我向父王述职之时才借誉王之口旁敲侧击?若夏首尊真的无心站队,想来也不用这么大费周折地对付本王了”。
“靖王殿下为这些赤焰余孽屡屡顶撞君父,如今又为了这一介白衣公然闯狱,不轨之心果真昭然久矣!”
萧景琰突然沉默了,眼底那簇淬着恨意的火焰也骤然熄灭,一双鹿眼眸色深沉深幽,笑容不达眼底,竟有些阴鸷可恐,探手入怀拿出了那封手信。
夏江看清了那字迹,变了脸色,劈手就要抢。
“之前那些话,是替我阿兄说的。可惜你们总是弄不明白一件事,那就是我并不如我阿兄”,萧景琰轻巧闪过,“你们逼死的是个坦坦荡荡的君子,可我不一样,挟持旁人至亲至爱这种事,我也会做”。
他松开手,那几页信纸纷纷扬扬地四下飘散,夏江忙不迭去捡,被萧景琰反手制住。
“夏江,我知道你并不是什么贤良忠臣,可本王也不是什么可欺善辈,父皇面前如何回话,你儿子的性命安危,你通通都自己掂量。人一旦铁了心,没有做不出的事,请你务必记住这一点”,萧景琰在他耳边冷冷道,“秦璇玑,我杀的,梅长苏,我的人”。
这时有光透了进来,刻有明镜高悬四字的銮金包铜匾在反光下熠熠生辉,仿佛一场浩大的欺骗与讽刺。
萧景琰绕过夏江,径直走到梅长苏跟前,蹲下身,道一声“得罪”,解下披风盖在他身上,弯腰伸手将他打横抱起。
梅长苏并没有听全他们的对话,他只见到萧景琰了冲进来的一幕,之后就撑不住,“萧景琰,你有情有义,可为什么就是没脑子……”,他喃喃道,似乎有些睁不开眼,声音也越来越虚弱,萧景琰慌了,一叠声地唤他。
“伯安,伯安!先生!”
“悬镜司招呼犯人的老手段了……三日软骨散,不过是……杀威用的,殿下无须担心……”
他进来之前就知道自己会在悬镜司受到怎样的折磨,先前全凭意志撑着和夏江打交锋,可他低估了自己的受重视程度,也就低估了被用在自己身上的药量,如今见了萧景琰安下心来,身体终究是撑不住,意识开始模糊。
那是幻象吗,被萧景琰抱在怀里的,是十六岁的自己,还是二十九岁的自己……他分不清,或许一个人独行久了,就会恍惚间生出挚爱尚且在旁的错觉吧。
最后他昏昏沉沉地用昔日的语气和今时的深情说,“不怕,景琰,我还死不了,还没看你走到最后呢……”
他这样说着,还不忘勉强地露出一个温和安抚的笑,萧景琰的手颤了一下,脚步不停,长久埋在心里那丝丝缕缕的感情却在此刻凝聚成了有形的泪水,就要涌出眼眶。
这是他第一次叫他的名字。
忽而忆起与他初见,他轻唤他一声殿下,青衫微扬,眉如远山。
无数个夜晚,他与他从时局世势聊到军中事务、吏治细节,两人侃侃而谈之时,听着那人条分缕析,他会依稀觉得这样的场景似乎曾经在别的时空重复过很多次。
他曾经只会问自己,他是为了什么?今日他却想问,他是谁?
监牢到正门到的路仿佛没有尽头,怀里的人气息奄奄,他望着他,心痛徨急却无能为力。如此熟悉的感觉——他搂过梅长苏双肩时甚至感受不到自己的心跳,那一刻他真的怕了。他曾亲眼看着心爱之人雪白中衣上的殷红层层泅染,又好似在东海乍闻噩耗的瞬间,而他甚至不敢去想,若旧事重演,梅长苏无法醒来,又当如何……
局势变化就在旦夕之间,夏江尚未来得及做出反应,梅长苏的最后一部棋已经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走完了。
没人知道那位诗酒风流不问政事的亲王在那个午后和皇帝说了什么,但即使是最愚钝短视的人也知道,从纪王踏出武英殿的那一刻起,朝廷的夺嫡之争已经尘埃落定。
誉王遭贬斥幽闭,王府缘属悉被流徙,而纵横朝堂几十载的悬镜司首尊夏江,则因办事不利、构陷皇子、“以奸为事”,遭杖刑八十,流放边地。
后宫里的静妃被晋位贵妃,这显是在为靖王铺路,就连受了池鱼之灾的白衣客卿苏哲,皇帝也着人好好抚慰了一番,以示朝廷惜才之心。
好消息接踵而来,当梅长苏醒了的消息传到靖王府时,落日渐渐西斜,金陵城正沐浴在紫红色的流霞里。
某种熟悉的情感随着晚风与夕阳再次绕上心头,犹如无声的呐喊,让萧景琰沉溺在一个忽然冒出的荒唐念头里,突然就想将隐秘心事付与人知。
半个时辰之后,他就真的坐到了梅长苏榻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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