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景琰尚且有患得患失的闲暇,浑然不觉朝堂的风起云涌、权潮更迭,在他心里,长兄依旧是无所不能,大梁依旧是承平日久,人间依旧是沧桑正道,是而自己只要为父兄的江山鞍前马后,便可为天下尽一份力。
可世间之事,并不是非黑即白即可概而括之,在光照不到的地方,太多的阴暗与算计正在无声地萌芽,私念与**自地狱中伸出诱惑的枝蔓,直欲将大梁拽入黄钟毁弃、万劫不复的深渊。
夤夜,悬镜司首尊夏江与宁国侯世子谢玉密谈许久。
相较于谢玉的图穷匕见,夏江此时还不欲站队,便道,“谢兄为何如此笃定,我会相帮于你”
“夏首尊还真是自信啊”,谢玉笑得高深莫测,亮出最后一张底牌,“可惜,不知若祁王殿下奏请陛下裁撤了悬镜司,日后你又当如何自处”
“悬镜司忠君为国,祁王殿下为何要与我过不去?”
谢玉有些恼火,连他都发觉的事情,他不信夏江查不出来,也不再和他打太极,冷笑道,“既然夏首尊不愿交实底,便当今日我不曾来过罢”,说罢起身要告辞。
“其实也没有那么麻烦”,夏江还是开了口,提醒道,“祁王到底年轻,时时在府清谈狂论,也不知‘上承父志,下安万民’这种话,叫咱们这位陛下听了,会是什么反应,谢兄可明白?”
……
谢玉最终满意地离开了夏府,“此人可用”,屏风之后,一女子现身,正是滑族亡国后被捕到掖幽庭的二公主,秦璇玑。
摇曳的烛影下,夏江的神色晦暗不明。
岁末,林燮被皇帝打发到沧州与渝人谈判,却以太皇太后需要陪伴为名把林殊留在了京中,萧景琰再不敏感也觉得此事不对头,便试探着问祁王,“为人君者,驱英驾材,当推心待士,林帅忠义天下皆知,父皇何至于此?”
祁王像幼时一般摸了模弟弟的头,心中怅然。
连景琰都看出的事情,他怎会不知。但子不言父过,到底只是说,“景琰,纸笔无刃,锋芒犹胜刀剑,众口铄金,积毁销骨,这个道理你可明白?”
此时的七皇子对长兄的教导还没有那样深切而痛苦的领悟,祁王亦未曾预料到这句言谶已然道尽自己这一生,四年以后,宫道上飞驰的差驿传送的诛心之言将怎样轻而易举地瓦解了赤焰军世代忠勇血肉铸就的边防。
林殊未能随军,沉郁不乐许久,萧景琰虽着意躲着他,却也不忍看他沮丧,这日天朗气清,黎崇因病告假,便想拉着林殊去京郊踏青。
两个人各怀心腹事,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行至半途,却见一个姑娘受了伤,瑟瑟跪坐在地上,楚楚可怜的样子,便上前想要帮忙。
那姑娘一身白裙,虽然面容尚有些稚嫩,却足见是个美人胚子,娉娉婷婷,豆蔻初成,毕竟男女大防,林殊不好去伸手扶,便蹲下温声询问情况,姑娘的眼中却恐惧之色愈盛,指了指四周。
他毕竟沙场战将,用眼神示意萧景琰,二人背靠背,亮出兵器,萧景琰持剑,林殊使刀,翩翩少年,周身却都笼上了一层寒气,与此同时,四周杀意也弥漫而来。
数个蒙面人将他们围住,交了几手,林殊登时做出了判断,这些人绝不是江湖杀手,而是军士。军中尚武,大多是挽弓勒马的实用功夫,平实质朴,如此一来,这些人对上他俩,胜负还真不好说,端看遭遇的是哪二位师傅教出来的徒弟——蒙挚修的是正宗心法,师出少林,林燮又曾与轻功盖世的琅琊阁主师友相交,只能说,碰上萧景琰和林殊,算这些人倒霉。
萧景琰长剑挥洒,左格右挡,挥出一片绚烂光幕,斩灭了四周激射而来的剑芒,林殊趁机身形一闪,速度极快地来到那姑娘身边,顾不得许多,将人背起来就跑,萧景琰不欲伤人,也不恋战,踢起路边一枝长杆,横扫过去,将几人打翻在地,也追着林殊去了。
不知不觉跑到螺市街,那几人却又跟了上来。林殊眸中寒光一闪,牵过萧景琰的手,在他手上一笔一划写了个字,最后一笔重重点在他掌心。
萧景琰眉头紧锁,心中飞速盘算起来。这些人是死士,显然是冲着这姑娘来的,林殊动了杀心是因为这些人方才打斗间对他们俩毫不留情、招招致命,可他们并没有刻意隐瞒身份,在帝都行事如此肆无忌惮,敢跟皇子动刀,显然是狗急跳墙要抹杀什么证据。
另外......林殊的手指好像灼伤了他,街上车马喧嚣,耳语声本来也是不会被听见的,但林殊如此流畅地牵了手写了字,仿佛情人间秘而不宣的暧昧,正是因此,那些被刻意压下去的念头再次清晰起来。
不过事态紧急,他没有放任自己多想,有些慌乱地抽出手,低声道,“我去引开他们注意,你先带着她藏起来”。不等林殊抗议,萧景琰就按剑回身,留下后背上还有个人的林殊腹诽不已,这人一往无前的架势还真是和小时候半点也没差,只是背着个姑娘叫他往哪藏?林殊四下望望,咬咬牙,心一横。
于是晚上萧景琰在杨柳心找到了林殊,虽然没有左拥右抱,到底也是被灌醉了的样子,一双丹凤目看谁都是春色朦胧,银鞍白马的年轻将军变作笑度春风的五陵年少,竟也毫不违和。真个是落花踏尽游何处,笑入胡姬酒肆中。
他来搀林殊,浑不觉自己铁青着脸色,林殊却还是笑,一个劲地戳他,“十年一觉扬州梦,倒是被你给搅扰了”
“你愿意担了这青楼薄幸名,只怕林帅还丢不起这个人,快起来”,他好不容易把林殊拽起来,却被勾住脖子,萧景琰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林殊伏在他肩上,熟悉的声音从耳边传来,没有半分醉意——“甩掉了吗”
“嗯,放心”
林殊立刻放开了他,站直身体,不再装醉,仿佛方才相拥相抱的姿势只是萧景琰的幻觉。
螺市街之事,萧景琰觉得蹊跷,便密报给祁王,请他手下代查,可几日过去,没等来结果,却等来了一道圣旨:皇七子萧景琰孝友宽厚,温文肃敬,行有枝叶,道无缁磷。践君子之中庸,究贤人之义理,情惟乐善,志不近名。是用举其成命,锡以徽章,可封靖王,宜令有司择日,备礼册命,主者施行。
靖王殿下把这个好消息带到林府的时候,林少将军正在自家后院翻箱倒柜,神秘兮兮地说要送他个好东西。
“你开府是大事,我想送份礼,猜猜看”,林殊边找边和他解释,“提醒你,和赤羽营相关的”。
萧景琰没什么思路,但也只好顺着他说,“你说过要学公孙瓒,选精锐三千,白马义从……莫不是要送我匹马”
“那敢情好,来日靖王殿下乘以破虏,当横扫鲜卑,威震塞外”,越说越没边,摆明了是挤兑萧景琰,“我还能把马藏柜子里,真是……赤羽营练的是弓骑兵,欸,找到了!”
是一把弓,朱红底质,暗纹为饰,被林殊献宝似的塞到他手里,“呐,这可是我第一次带赤羽营上战场用的弓,宝贝的很,你可收好了”。
确实是把好弓,分量不轻,萧景琰拿在手中端详,两人大步流星地往外走,路过厢房时,萧景琰状若不经意地歪了歪头,问林殊“那位姑娘如何了?”
林殊把玩着手上剑穗,没注意到萧景琰的语气有些异样,“你说宫妹妹?人是好些了,但事情不简单”
“宫妹妹?你一直把她安置在府上?”
“嗯,她叫宫羽。伤都没好全,总不能甩手不管,母亲在看护她了,另外,我林府的门总不是什么人都敢来闯的”林殊傲然道,“若真有变故,你不是说上次那几个身上有巡防营的腰牌,肯定有猫腻”,他冷冷地哼了一声,“巡防营——多半是我那姨丈又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他知道林殊一向有些看不上谢玉,幼时那桩深宫秘辛如今多少也琢磨清楚了,便点点头。林殊一歪头,却有些揶揄地斜睨萧景琰,凤眼弯弯,再风流不过,“不过七哥对这小姑娘这么上心是为哪般,难不成不想我管她”,语气里却捎带着一丝不明的暧昧,“想不想?”
萧景琰把嘴抿成一条线,抬手就去抓林殊,被他纵跃闪开,二人追打笑闹着一路去了,在他们身后,宫羽放下偷偷支起的窗,收回描摹林殊的温柔视线,哀伤莫名。
除夕宫宴之上,皇帝沉默地注视了林殊许久,暂时收敛了对林燮并未启用自己派去的人的不满,仍是个和蔼的舅舅,漫问林殊新年想要些什么赏赐。
林殊想了想,认真道,“臣只盼来日**同风,大梁声威文教远播九州,天下再无狼烟纷争”
“好!果然虎父无犬子”,皇帝有心打趣他,话锋一转,“只是小殊也快到议亲的年纪了,朕怎么听说你还是老和景琰在一处厮混呐”
宗亲都还记得当年周岁宴的事,听到这句无不会心发笑,两个当事人也多番听旁人忆起过此事,林殊倒还好,萧景琰的脸已经红到了耳根。
萧选近日身子不好,常歇在静妃处,爱屋及乌,瞧萧景琰倒格外顺眼,便道,“是该给景琰物色王妃了,小殊也是,若是看上了谁家的姑娘,直接找舅舅给你做这个主,别像你爹似的,用什么何以家为搪塞先帝,倒娶走了朕的妹妹”
众人再次大笑,一派君臣和睦。
闹腾了许久,林殊像往年一样回府守岁,父亲不在,他本想着偷偷喝点酒,却有些昏昏欲睡。恍惚间张灯结彩的林府变成了靖王府,他想去找萧景琰再饮个痛快,却看到一女子红妆婚绸,莲步姗姗,被喜娘牵着步入正堂,堂内候着的正是同样着大红婚服的萧景琰。
他连忙跟了进去,萧景琰望着他笑道,“我开府你送了张弓,大婚又给我备了什么礼”
“你成婚怎么也不知会我”,他呆呆地说,发现自己似乎并不很高兴,“可你要娶谁啊”
萧景琰却不回答了,有几分悲怆地望着他,摇了摇头。
于是他就更加烦闷,更有些没来由的气愤,也许是梦里的他根本不需要规规矩矩地行事,便想要去揭了新妇的盖头自己看看,手却被萧景琰打掉,他没见过真的和自己生气的萧景琰,那人的声音听起来如此陌生,“做什么要欺负我王妃”。
然后他就醒了,身上大汗淋漓。
平生第一次,林少将军觉得有了件想不清楚的事情。
备注:[1] 李白少年行 [2] 摘自《全唐文》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第六章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