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的大梁并不太平,三起地方暴乱虽然被镇压了下来,但使臣暗中访查却发现,农民起义的原因是地方官员巧立名目、横征暴敛,沉重的苛捐杂税压的百姓难以为继,这才铤而走险。
祁王早觉税法积弊日久,携其王府僚属通宵达旦熬了数日,商量出了一套新的税法上奏天子,请求改租庸调制为两税法,唯以资产为宗,不以丁身为本,取消各种杂税并以依贫富分等征税,法令颁布,百姓一片叫好,朝野的权贵富豪则怨声载道多有不满,一时暗流涌动,皇帝却浑然不觉似的,封祁王为黜陟使,并允其便宜行事,巡省天下诸州,掌察所部善恶。
萧景禹前脚刚离京,兵部就收到奏报,西夏降而复叛,皇帝震怒,决意出兵征讨,萧景琰也终于得偿夙愿,随军西下,身先士卒,打了几个漂亮的胜仗,生擒西夏太子、宰辅等一干皇族大臣,班师还朝,恰逢云南王穆深进京献俘,金陵城一时热闹非常。
回京之日,林殊在京郊十里长亭迎候,一如当年;然,不似当年——他一早看见,林殊身旁站了个姑娘。
他还以为宫羽姑娘还被他留在府上,可待到行近了,他才看清,是个陌生的姑娘。柳眉杏目,秀美端庄,却毫无帝都贵女的雍容骄矜之致,玉色披风在她身后被风吹得微微扬起,如展燕翼,整个人如霁月光风,英气俨然。
而穆霓凰望着眼神碰撞却相视无话的两少年,觉得气氛说不上来的诡异。
到了晚间,萧景琰辗转反侧,那股被压制了许久的心绪终于再次席来。
生来已是皇子,如何会为一点若有似无的念头执拗那份求而不得,甚至对一个姑娘家心生妒忌,当真是不体面的紧。
林门将后与穆府嫡女,自然是登对的。
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他骗不了自己。正如他离京时走的决绝,百般推脱不让林殊跟过去,除了为国征战,正是想掐灭那些念头,然而一见到林殊他就知道,都是徒劳无功,心之所念,不是避而不见就能粉饰太平。
佛言,净心守志,可会至道,譬如磨镜,垢去明存,断欲无求,当得宿命。
可如果断不得,放不下,忘不了,求不来,又当何解?
萧景琰揉了揉额角,靠在榻上,一夜无眠。
这厢穆府小郡主倒是很快就和第一面看起来并不好相与的靖王混熟了,并发现冷心冷情的样貌只是错觉,萧景琰实则比林殊还好说话,和林殊一起摆布萧景琰就更有意思了,譬如靖王在河边饮马,林殊却煽动他和自己溜出金陵城游玩,霓凰在一旁帮腔,伶牙俐齿的两个人说得萧景琰一个头两个大。
“说了这么多,你到底去不去啊”
“不去——皇长兄说了不能去就是不能去”
“真是个实心眼”
萧景琰懒得理他,牵马走开,一面摸索出水袋灌了口水,霓凰见状笑道,“靖王哥哥这头倔牛,从来不喝茶,喝水如饮牛”
林殊也抿着嘴笑了,“他不仅仅是头倔牛,还是头水牛,整天就知道咕噜咕噜咕噜”
“咕噜咕噜咕噜”,霓凰笑着追上他们。
他没和霓凰说的是,萧景琰虽不爱喝茶,却总是记得收着些好茶留给他,还被祁王调侃过“藏茶待君”,思及此处,笑容愈发明灿。
其实后来沧海桑田的那些年,伴随着一幕幕的回忆和京中传来的关于萧景琰的消息,穆霓凰大致猜出了他与林殊当年隐秘而美好、带着少年意气的感情——不仅是因为女人不讲道理的直觉,也因为她心里明白,萧景琰和林殊对她的好与对彼此的好是不同的,他们二人总是自成一个天地,多插进去一个人都是多余,是以她也庆幸那份对兄长的依恋没有发展成别的,否则她也会变成萧景琰后来的样子——于感情上,林殊在,他圆满无缺,林殊不在,他一无所有。
可如今,身在其中的二人尚且不能互相明了对方心意,在极其偶尔的时候,朝堂无事,军营无事,帝阙宫城的凄风还没有吹到他安然的王府,北境边塞的战火也没有烧到他纷飞的袍角,他与他抵足而眠,彼此试探对方那将露未露的难言心思,只不过往往,缴械的是林殊,伤的更狠的却是萧景琰。
他们都抱着臂侧躺在榻上,相对无言,却都一瞬不眨地望着对方的眼睛,仿佛谁先移开眼就是认了输。
终究是林殊开口,“你这几日一直在躲我”,用的是陈述的语气,不容反驳,“为什么?”
“没什么……你不知道”
“你有什么事情是我不知道的?”
他不知道林殊想听他说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搜肠刮肚,除了那隐秘心思,说什么都是假的。
萧景琰突然捧起林殊的脸,接着手指后移,轻轻地捂住他了的耳朵,林殊有些呆了,他看见萧景琰张口说了什么,又或者他根本没发出声音。
你一无所知,那就最好。
林殊一翻身坐了起来,即使烛光昏暗,萧景琰也看得清楚林殊那不甘的眼神,有些陌生,许是他错觉,还有几分轻蔑,可是为什么?
那人抽走了外袍,头也不回地打了门帘就出去了。
萧景琰没有追,他只是默默坐起来看那跳动的烛火,不置一词。
自家少将军半夜虎着脸回来,林府的人也见怪不怪,左不过是和靖王闹别扭,管家提醒他林帅和长公主尚未就寝,他便垂头耷脑地去请安,本以为又会挨父母一顿训,父亲却大手一挥让他先回房休息,林殊如蒙大赦,忙不迭地跑回房。
林燮又好气又好笑,和妻子抱怨,“儿子行侠仗义,咱们可欠了蔺子卿一个大人情”
自然说的是宫羽之事,一个孤女,却被巡防营追杀。谢玉当年是怎么雀屏中选的,旁人不知,晋阳却清楚,然而事情已无法转圜,林殊救护宫羽回来,她近身照顾,也就三言两语盘问出了小姑娘的身世,两下一推敲,对谢玉更为厌恶。
但京城毕竟是非之地,二人便想到了琅琊阁。林燮与琅琊阁主蔺子卿素有结拜之义,将宫羽托付给琅琊阁照顾,总好过让她无依无靠地漂泊江湖,也算是个妥帖的去处。
言归方才所叙祁王被斥、夏冬拜府之事,晋阳长公主拿给丈夫一叠书笺,叹道,
“我托聂夫人请人誊给我的,你自己看吧”
林燮忧心忡忡,“景禹这孩子一向直谏,大概是巡牧时有不平之事,他此行途径之地,
都畿道、河东道、淮南道、黔中道、河北道……河北道……沧州?怕是因为舒王”
大梁开元年间,高祖置藩镇节度使并封异姓王,授兵统辖属地,然,唐有安史之乱为殷、前朝五王之乱为鉴,萧选对藩王恐惧尤甚,当年若不是林燮手里有赤焰铁骑兼有滑族相助,而今身坐九重宫阙的人是不是姓萧都不一定,故而稳坐天下之后,萧选便开始着手削藩。
如今的云南王穆深,其实在当年亦有一位与之并称的藩王——“南穆北舒”的舒王李元琪,因陵王与林燮举事之时舒王不曾援手,今上怀恨在心,恰逢其僚属柏业为图荣华权位诬告舒王谋逆,皇帝即下旨令谢玉前往,不听、不议、生擒李元琪,缢死辕门外,传首京师,并杀尽舒王全家,浮尸九曲池。
林燮看着看着,陡然变了脸色。“‘周礼有赦贤之辟,春秋有宥善之义’,这是景禹原话?!”
晋阳点头,神情凝重,“舒王、滑族,这都是陛下逆鳞啊……”
沧州与渝国接壤,昔年舒王统辖之时,宽仁待下、与民更始,治下百姓安居乐业,然而柏业因告发有功,被皇帝封为庆国公,辖沧、滨二州,柏业其人贪财好色,府上刁奴横行乡里、鱼肉百姓,有舒王的拥趸者替百姓喊冤,上报沧州刺史,可刺史府与庆国公府沆瀣一气,将这些人以附逆罪一并收押问斩,此事却被代天子出巡的祁王发现了。
萧景禹问明来龙去脉以后,多番明察暗访,得知舒王在当地素有德名,谋逆之事也只凭柏业一面之辞,深感当年处置不当,便上书请皇帝重审此案并赦免舒王府的流人,此请合情合理,却狠狠戳到了萧选的痛处,故而述职之时父子起了争执。
夏冬拿到的也无非是当时在场内侍回忆起的只言片语,实则内侍听到后来几乎被吓晕了过去,不知是因为天子之怒还是祁王之态。
彼时皇帝不怒反笑,指着阶下跪着的祁王质问,
“你的意思是,朕贤愚不辩、善恶不分?”
“儿臣不敢”,萧景禹叩首,“只是先圣有云,与其杀不辜,宁失不经,此案牵涉甚广,当年处理过重,已损父皇德名,恳请父皇——”
“住口!”
那是皇帝第一次疾言厉色地呵斥祁王,或许从那时起,这位多疑深心的皇帝心中便埋下了不满的种子,也愈发感到了对祁王的难以掌控,那种失控感与悬镜司前前后后的诸多密报搅合在一起,消磨着君父对长子的信任。
风生于地,起于青苹之末。
赶在年末终于写完了第一卷(瘫)
很多官名地名and舒王什么的都是瞎编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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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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