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州大营。
天高地阔,沙石经年累月形成的沟壑如同被定格的浪涛,粗莽零乱的线条一直延伸到远方镀着落日余晖的地平线,一目是荒旷的沉寂,一目是宏阔的悲壮。
这就是大梁的北境戈壁,壮美、沉郁、苍凉且富有野性,金戈铁马,鼓角铮鸣,衬得金陵的远道来客渺小如砂砾。
一黑衣青年将手里布帛递给守营卫士,低声道,“少帅见此信物,必允放行”
卫兵似是不信,听他言之凿凿,有些狐疑道,“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莫再闲话了,军情要紧”,沉润的声音传来,青年一侧身,让出后面的人,同样是玄衣劲装,剑眉星目,容色冷峻,腰间配一把金桃皮鞘的长剑,白玉剑柄上嵌的宝石流光熠熠。
卫兵也看出,来人身份不凡,且言涉军事,不敢耽搁,一路小跑着进去回禀了。
近来大渝军队调动频繁,据传玄布之子、大渝皇帝新拜的行军元帅玄昭组建了一支装备精良的皇属军,林殊琢磨着给赤羽营换一批辎重,正与卫峥等三位副将商议,侍卫进来的时候几人还围在沙盘边你一言我一语地出谋划策。
林殊接过布帛,露出里面的物什——一颗狼牙吊坠,当即难掩兴奋。
去岁他和萧景琰在京郊打猎时捡到一只小狼崽,那时它已经睁眼,瞳孔又黑又亮,烟灰色的绒毛细密柔软,他和萧景琰都十分喜欢,便给狼崽起名“佛牙”,带回了靖王府,每天用碎肉喂它,久而久之狼崽只与他们二人亲近,他们还留了两颗佛牙换下的牙齿做成了吊坠,这正是萧景琰那一枚。
便急忙问道“来人现在何处?”
“正在外候着,少帅可要——”
他本来已经站起身,却想起什么似的迟疑起来,坐了回去,稳了稳声音“请进来”
又吩咐左右,“其余人先出去,火铳之事稍后再议……让人上壶温水”。
他来干什么呢?林殊有一刹那的失神,那最熟悉的陌生人啊。
萧景琰一进营帐,一杯温度刚好的白水就被递到自己手里。
“单骑入营,也不怕被当成探子给砍了”
林殊有些居高临下地望着萧景琰,许是在军营待久了,还带着些痞气,这样的林少帅在金陵城可不多见,萧景琰想,一边开门见山说明来意,“你身边有玄家军安插的细作”
林殊见他严肃,也收敛了那些有的没的念头,道,“玄昭此人,自负善战,且眼高于顶,不屑为此”
“他不屑,那玄布呢?”萧景琰神情严峻地与他分析,“虽说玄布已登顶琅琊高手榜、不问朝事,但他在渝掌兵十年,幼子又在军中,怎么可能置身事外”。
林殊知他有理,悠悠道,“也对,毕竟故人心易变”。
这话说的就太过意味深长了,其中多少不可说,一年多的彼此疏远乃至避而不见,萧景琰接不上话,咳了几声,自顾自地说下去,“你那个副将刘珂有问题,是通敌还是本就是细作,有数吗”
“刘珂?”林殊重复着这个名字,随即了然,从前是林燮身边的副卫队长,后来调来自己身边,不过……“殿下是怎么获知的?”
萧景琰欲言又止,林殊见他如此,也不逼问,脑海中浮现一计,示意萧景琰附耳过来。
萧萧山谷风,黯黯天路阴。
玄昭率五百精兵来到硖石谷,这是信上约定的地点——三日前有个叫甄平的人自称赤焰军斥候,为他捎来林殊少帅的战书一封,言及仰慕自己治军风采,愿携赤羽营切磋一二。
事实证明,林殊对玄昭的判断十分准确,此人确有几分本事,但常以君子品格自诩,太过自负任性,殊不知慈不掌兵,这样的人也许能在江湖上混出名堂,却不适合带兵打仗。
确有一着明光甲、配金鞘剑的少年将军在硖石谷带兵迎候,可玄昭定睛一看,并不是与他交手过的赤焰少帅。待到走进,玄昭喊道,“来者何人?”
那人一拱手,“在下大梁靖王,萧景琰”。
“本将军没听过什么靖王!林殊呢?”玄昭暗道不妙,身后却传来滚滚蹄声。
“靖王殿下与本将军如同一人”,他回身一看,银袍长枪,凤目清凛,不是林殊又是谁?
“你怎会在此?!”他才明白自己是被耍了,气愤难当。
“当然是为了烧你的粮草”,林殊一边喊话,一边疾驰飞奔,如旋风般马踏连营而过,拦截他的渝军众多,皆被他一枪挑下马去,偶有战将来袭,他回身搭弓射箭,百发百中,一招克敌,骇的四周敌军竟不敢进前,直到他杀出阵来,从玄昭身旁略过,归入梁军,与萧景琰双骑并立。
萧景琰快速地上下打量了林殊,确定人无事后,冲着对面的玄昭喊道,“久闻玄将军之名,景琰今日也想讨教一二”
玄昭有些迟疑,本以为刘珂得用,不想被林殊摆了一道,赤焰军本就是玄家军的噩梦,赤羽营更是赤焰精锐,萧景琰什么门路他尚不清楚,但林殊的厉害已经没少见识了,偏林殊还说什么如同一人,想来也是个狠角色,不敢轻忽,当下有些两难。
他身畔一副将却轻狂喊道,“你们梁王得用的儿子只有一个祁王罢了,靖王算是什么台面上的人,也敢来和我们将军叫阵?”
这人,放话前也不掂掂斤两,真不知该夸他勇敢还是直接骂他愚蠢。
萧景琰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来,按了按剑柄,对林殊的方向做了个安抚的手势。
“哦?看来玄将军平日不怎么约束下属言行啊”,林殊却忍不了,枪尖对准那副将,“你下马来,一对一近战,别说老子欺负你,能在靖王剑下走过三招,我赤焰少帅给你磕头赔罪,要是不能”,他的嗓音有些低哑,落在渝军耳中宛如地狱修罗,“拿命来偿”。
那人听了本还欲说什么,被玄昭喝止,讪讪地不敢妄动。
“怕了?”林殊冷笑,“无事,自有人替你偿命”,说着未及众人反应过来,银光一闪,身后刘珂捂着心口从马背上滚落,双方人马面面相觑。
刀锋上还有血迹,泛着死气的寒芒,林殊随意地用袖子一抹,雪袖染红,朗声道,“刘珂叛国通敌,已被我正法,今斩此贼,奠威于此,再有犯者,格杀勿论”
林氏父子俱是爱兵如子、宽严相济,赤焰军中无人不服,见他如此,知道他是动了真怒。可萧景琰却独独看出,林殊并不像表面那么自信——一个被抓到的奸细,只能说明赤焰军已经不是铁板一块,接下来如何整饬才是难题。
玄昭自知讨不到便宜,悻悻地撤了。
天光湮敛,无垠苍穹呈现出一片并不清澈的暗蓝色,戈壁的劲风呼呼地划过耳畔,二人并辔而行,林殊沉闷不语,脸色并不好看。
萧景琰猜测还是因着刘珂,同袍之情沾染上背叛的阴谋气息,这是任谁也无法接受的。可他清楚这两年朝中是个什么局势,对此诡谋之事已是见怪不怪,便寻由头想安慰林殊,“你是怎么肯定刘珂有问题的?”
“当然也不是完全信了你,他之前已经露过一些破绽了,还有这次……玄昭只带了五百人,不是他自信,而是他知道我只会带他半数的人,至于这个数,我只与三个赤羽副将说过,卫峥和邢成一直跟在我身边,那就只能是刘珂”
萧景琰点头,沉默再次弥漫。
林殊却偏过头来,肆无忌惮地盯着他看,突然拔出他腰间佩剑,剑指苍穹,仰头看着那剑锋,眉间说不尽的桀骜不羁,“好剑啊……”,嘴上夸剑,实则是赞人。
今日于马上遥遥相顾,他就明白,萧景琰的名剑品格在金陵城中难以施展,金桃皮鞘将这把剑的锋刃都藏得很好,仿佛没有魂灵的饰物,连带着主人也沉寂落拓下来,但只要有拔剑出鞘的时机,外人就能窥得主人的血性与傲气。
“此事既然了了,我还需绕去滨州一趟”
“滨州?你这剑底下有圣旨?”
萧景琰压低声音,“皇长兄不日会来北境监军,我此番私服先行,一是为了提醒你细作的事,二是为了搜集庆国公为害一方的证据”
至于祁王兄为何会被君父派往北境,这还是少年人想不透的地方。不过听到庆国公这个名字,林殊唇边的笑意立刻隐去了。
“柏业这混蛋……若有尚方斩马剑,我即取此贼性命”,他眼中再次泛起诛杀刘珂时的血气,“沧、滨二州百姓苦其久矣,我与你同去”。
“擅离驻地是什么罪名”,萧景琰摇头,“三日之后我与王兄汇合,届时回来与你详说”。
似乎总是在躲闪,似乎总是在错过,林殊眯起了眼睛,望着那人挺拔的背影一骑绝尘,消隐无踪。他从不知寒冬雪意为何物,可在此刻却切切实实地陷入了冷而孤独的寂寞。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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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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