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七夜后,阿好再也没做过噩梦。
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真的心结已放下,这一夜,她睡得格外安稳。
她睁眼时望向墙壁上的随意凿开充当通风口的狭小缝隙有阳光渗入,虽然只有丝丝缕缕,但足以温暖她荒凉的内心。
一切都会变好。
阿好将床铺铺好,摆正枕头时,她摸到信一放在她枕头下的那把蝴蝶刀。她拿起小刀在手里把玩几下,脑海里突然闪回昨日信一开解他时那张笑意生动的脸。她拧眉摇头,晃晃脑袋赶紧把徘徊脑中的画面晃走,她把小刀放回枕头底下,起身扶着墙壁爬下隔层。
正准备开工出摊的燕芬瞧见她,边系围裙热络关心道:“气色终于恢复点了,病去如新生,整个人都精神了。”她突然想起来她们还没正式打过照面,热情自我介绍,“我是燕芬,楼下开鱼蛋店的。”
“燕芬姐。”阿好微微朝她点头,仍然有些拘谨,“这两天真的麻烦你了,谢谢你腾住处给我。”
“入了城寨就是一家人,一家人分什么你我。”燕芬为人爽朗热心,独自经营一家鱼蛋店,又能干又有头脑,在城寨人缘非常好。她笑着打量阿好,眼神颇为认可,“难怪这么多女人宁愿盲婚哑嫁,都要离开城寨,外面的世界果然就是不一样,连人都格外精神伶俐。”
阿好面皮薄,被人夸两句就开始脸红,她赶紧转换话题,道:“这两天多得你关照,但我总不好意思在你这儿混吃混喝,什么都不做,你现在是不是要出摊,有什么是我能够帮忙的。”
燕芬左思右想,有点为难,阿好见她犹豫,心知她想法,继续道:“我不是什么娇娇女,在家我都要帮持家务,下厨拾屋,有什么活儿尽管吩咐我,我都做得了。”她实在有些过意不去,抿抿唇,直接道,“欠钱尚且能清算干净,人情债却是最难还的,我知你们心善,但我实在...不想欠别人了。”
燕芬听信一讲过阿好遭遇,一家人因债天人永隔,没落个好下场,阿好心有芥蒂,她理解,亦都不再强求。几番斟酌后,她才道:“这两天你先休息养好身体,我会帮你留意一下有没有适合你的工作。你也可以问问信一,他门路比我多,他平时在冰室,你得闲可以去找他。”
阿好点点头,再次道谢。燕芬见时间不早,嘱咐完阿好记得喝鱼汤后,就带着家伙什儿去开摊了。
而信一忙里忙外,根本没空休息,月底收租,他得逐门逐户继续催交,这边算盘没拨两下,他就累的忍不住伏在桌上休觉。
他开玩笑抱怨为了城寨劳心劳力,说吃多少鲍鱼花胶燕窝海参都补不回来,他这一觉睡得很沉,隐隐听得见细小鼾声。听得一旁在打扫冰室卫生的阿婆笑意横生,又不敢惊醒他,只得憋住,差一点憋出内伤。
醒来时已经夜晚九点半,电视在播欢乐今宵,刚好在演卢海鹏的短剧。此刻冰室只有一盏灯依旧亮着,只有几个客人在吃宵夜。阿好不知坐他身边坐了多久,捧住一本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洋文书,在认认真真揣摩字句。
信一揉揉惺忪睡眼,隔着灯影,乍看之下阿好还真有几分书卷气,倒是令人眼前一亮,觉得新鲜。
城寨中难有几个读书人,毕竟生计都成问题,谁有闲情逸致读书。
信一揉揉被自己枕的酸疼的手臂问:“你还看得懂洋文?”
阿好合上书,看了眼已经破烂开裂的书皮,目光从封面转移到信一的嘴角,一本正经说:“你睡觉流口水啊。”
“什么啊。”信一下意识抬手擦擦嘴角,自己的窘样被人看到,他有些挂不住面子,赶紧岔开话题道,“来多久了?找我有事?”
“也没什么要紧的事。”阿好摇摇头,语笑嫣然,“之前说过,等我好了请你吃饭谢恩,想着谢恩不宜迟,谁知道是我考虑不周,忘了这两天你为了我奔波,应该累到只想补觉。”
信一摇摇头,立刻朝叉烧佬招招手,“一碗叉烧饭,加两个蛋。”他毫不客气,指指阿好,“她请客。”
阿好被他逗的一愣一愣的,当即爽快地请了客。一来二去也算两清,不拖不欠才能更好地做朋友。她没了心理负担,笑意都变得自然,心境变得开阔不少。
身心俱疲之时,一碗肥瘦相间,加上溏心煎蛋,浇上浓郁酱汁的叉烧饭最能缓解疲劳,当唇齿抿化肥润叉烧的瞬间,油脂感的满足感能冲散所有不愉快与压力。信一三两下就将饭吃了个干净,边感叹:“从来没觉得叉烧饭原来这么好吃,看来真的累到饥不择食。”
“听燕芬姐说,龙哥是城寨的话事人,而你就是城寨的管家,无论大小都归你们周旋。”阿好有对他改观些许,为自己当初的刻板和片面感到抱歉,她倒了水递给他,算是道谢和道歉,“是我看走眼。”
“现在看清我能耐也不迟,证明你这双眼睛还算有用。”信一将饭吃的干干净净,满足地接过她递来的水,他喝了一口,拧眉摇头,吐了回去,“这水是不是没煲熟啊,怎么一股生水味...”说着,他拿着杯子起身朝叉烧佬走去,一副气势汹汹的模样要跟他理论一番。
阿好看向信一,再看看自己周围的景象,城寨虽然一片死寂,但这里的人都是活的,是有灵魂的。看到这些,阿好身体微微舒展,长长呼了口气。
这里曾是她妈妈生活过半辈子的地方,或许她来到这里,是命运驱使,是上天安排,折中算来,她也算半个城寨人吧。
这里,好像也没有想象中那么糟糕。
起码能够一觉睡到天亮,不用朝不保夕,担惊受怕。
夜深,信一颇为绅士地送阿好回安定楼。
从七记冰室回去必然经过欢喜楼,刚经过时,阿好正瞥到巷尾有一排人影闪过。只见一行穿着打扮极为艳丽的女人被推搡着往外走。有人不满地催促几声,听上去是三姑的声音,与阿好印象中的声音不同,此刻三姑的声音刺耳又尖酸,言语中还夹杂难以入耳的辱骂,“走快两步,扭扭捏捏骚给谁看,才做几单腿就合不拢了?我养你们到底有什么用。”
几个穿着包臀裙的女人慌忙小跑两步,高跟鞋踢踢踏踏的声音在巷子里回响。阿好有被这一幕唬到,赶紧收回了好奇窥探的眼神,而信一则见怪不怪,双手插兜,漠然地将这一幕收入眼底。
他觑了眼阿好,伸手拍拍她脑袋,示意她不要多事,“城寨呢,不是一个非黑即白的世界,而这里的人,也并非只分好人和坏人。”信一故作深沉道,“自己悟吧,后生女。”
夜晚失眠,阿好干脆走到走廊吹吹风发呆,那帮欢喜楼女人回来的时候她看了时间,已经是凌晨四点多了。
她来城寨三四天了,也没谢过三姑收留的恩情,阿好想着午饭前的时间去夜芭黎碰碰运气,看看三姑有没有空。
这回她终于找到了去夜芭黎的路,但总觉得哪里好像变了,她站在门口琢磨了一会儿,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原来的招牌去掉了,入口变得更加隐秘了,从外面来看,这儿就只是一间普通居民房,完全看不出里面别有洞天。
门没关紧,浓浓香烟气味混着一股汗臭从门缝里溢出来,隐约听到有男人粗鲁的叫骂声和女人捏着嗓子在边喘边叫的声音。阿好小心推开门缝往里瞅,眼睛和鼻子被乌烟瘴气熏的难受,还没推开门时,突然门被拉开,阿好脚下踉跄了一下,差点撞到开门的人。
“哪里来的女仔,年纪轻轻就偷看叔叔阿姨知不知羞...”
阿好被呛的咳嗽两声,皱着眉挥手驱散面前的烟气,看到一个凶神恶煞的女人瞪着她,涂着劣质唇膏的嘴叼着半截烟,坑洼的皮肤被厚厚的粉底覆盖着,眉宇间一看就是不是善茬。
她没敢搭腔,心里一万个后悔,此刻大厅里有几个男人一边抽烟喝茶一边捏脸。男人的都是粗鄙粗俗的模样,目光不善,色眯眯地都盯着捏脚小妹,时不时还想上下其手一把。三姑顶着卷发,正站在柜台前拨弄算盘。她听到声音回过头来,看到阿好被推搡,立刻朝女人吼道:“这是我干女儿,还没到年龄就老花了?”
女人捂着额头,有些不可思议地打量阿好道:“三姑,你什么时候认的干女儿…骗人新路数?”
三姑啐她一句,不搭理她,亲昵地拉着阿好过来坐,“昨天信一跟我说,我不在这两天你病了,现在怎么样了?要不要三姑带你上医院?”
“不用,休息两天就好。”阿好有些站立难安,低声婉拒。
她的声音淹没在身后房间的哭声和尖叫声里,不知道是哪个男人大声骂了一句操,接下来就是一连串的脏话和打骂声。三姑听到动静,嘴角朝下撇了撇,撸起袖管立刻去拍门,玉手镯和金戒指砸在门上发出刺耳碰撞声音:“收敛点啦,死毒虫!打人别打脸,我的人还要接客吃饭的!”
三姑叉着腰,生气地狠狠踢了踢门,她无奈,只能跟阿好道:“乖女,你来得不是时候,三姑真是不好意思,叫你看到这些见不得人的事。”
阿好想起昨天信一跟她说的话,只是摇摇头说没事。三姑轻轻拍阿好脸颊道:“真的好乖,龙哥安排你住燕芬那里,有她关照你,我多少安心些。平时生意不忙时,三姑再请你饮茶吃饭,等我得闲,我跟你聊聊燕妮在城寨的故事。”
阿好不喜欢这里的味道,强忍着从喉管返上的恶心只想赶紧逃离。她跟三姑推辞说身体不舒服,想要回去休息了,三姑当即应允,让人送阿好离开。她小跑两步赶紧跑远几步,强行憋在喉咙里的酸水忍不住呕出,她蹲在墙边干呕着,夜芭黎的味道甚至比城寨街巷的味道更加令她反胃。
令她反胃恶心的,更多的是人。
“有大开眼界吧?”
信一总是来去无踪,像一阵风一样,随时随地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城寨的每一个地方。他半倚靠着墙而站,指间还夹着半截没抽完的香烟,他叹了一声气,随手拨了拨自己的头发,道:“这才哪儿到哪儿,能令你大开眼界的事还多着呢。”
阿好抚抚胸口,小脸憋的通红,眼里充盈着水光,很是狼狈。信一见她这副模样,也不忍心再多说什么,朝他招手,“反胃是吧,带你去吹吹风咯。”
*翻了翻相册,才发现自己曾经是去过九龙城寨公园的,有些震惊,现在那里已经是公园了。嗯...我和香港还是很有缘分的,算四分之一个香港人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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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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