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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楼和青瓷每隔半个月会面一次,除了工作,也偶尔谈到明台。
青瓷开始监控汪曼春的通信,他在76号的电邮系统的出入口嵌了一段棱镜代码,触及收发指令会启动这段代码,把电邮的内容折射到指定的终端上。
青瓷看到了汪曼春和上级从前的信件往来。
他又对明楼提起了毒蛇—— 76号那位不知名且素未谋面的主使者的代称。
“这个人可能在国情局工作过。”青瓷说。
这天,是明台第一次参加学校的篮球比赛。阿诚站在护栏网外,目光一刻也没离开篮球场。
一群孩子你争我抢,没个章法,他家的小家伙个子不算高,却比别人亮眼,身手又灵巧,长得又好看,每次窜起来,就像一只小鱼跃出水面。
明台入了一球,阿诚轻呼了一声好,隔得远,小家伙听不见。
他身后停着一辆车,明楼坐在车里,也看着这场比赛。
“主观臆测。”明楼的回答很平淡,停了一会,他说:“你的情报学是我教的么?”
青瓷侧过头,好让身后的明楼看见,他是认真的。“不全是臆测。我看过他给76号下的命令,这个人对我们的一切,了如指掌。我想……”
青瓷的侧脸在夕光里,轮廓分明,可是,明楼没有看他,他接上他的话:“你想从毒蛇身上,查出76号的来历。”
“说不定,我们认识他。” 这个猜测,阿诚承认,天真得没有半点职业水准。明楼却不问他的情报学是谁教的了,他一丝不苟地反驳了他。
“你一毕业就出外勤,没在国情局工作过一天,你认识的人除了王天风,也没谁了。”
明楼的话让阿诚有点意外,他回了回头。
“别转身。”明楼轻声制止了他。监视者就在附近。
阿诚的视线又投向篮球场,比赛结束了,小家伙在夕阳下跳起来,向这边使劲挥了挥手。阿诚的手揣在风衣口袋里,对他笑了,那么远,小家伙看不见。
放课的晚钟响了。明楼的车从青瓷身后缓缓开过去,接小家伙放学。最后他说:“这件事我来查,你别分心。”
青瓷回答:“是。”笑容没有敛去,因为明台还在朝这边望着。
明楼一有心事,就去城北那间古老的影像资料馆,看同一部黑白电影,《魂断蓝桥》。所以,阿诚从小到大,也看过不知多少遍,台词倒背如流。
他们上一次看这部电影是三年前,计划启动的前夜。
那天两个人一前一后,走过资料馆旧楼前那片生着杂草的小广场,阿诚有意迟了几步,他说,换一部片子好不好,滑铁卢桥,多不吉利。
明楼停下,转身望他片刻,走回来,向他耳边低声说了一句,是姐姐喜欢的片子。这么多年,忘了告诉你。
阿诚的眸子一瞬,亮了,像星子落入深潭里。明楼盯着他,目光有一点笑意,不等他答言,又说,这次的行动代号也不吉利。不过,我不信这个。说完,顾自走了。
明楼始终没有告诉阿诚,他们的行动代号叫什么。
但是,从那时候起,阿诚就知道,他毕业了,就要栽在这个人手里。死心塌地。
明台的篮球比赛过后十天,明楼约青瓷在影像资料馆见面,这意味着,有事长谈。
青瓷从暮光里那条深巷走出来,往反方向去,穿过两个街区,一直有人跟着。
他乘上一班地下铁,等跟踪者登上隔壁那节车厢,在闸门滑上的最后一刹那,伸手拦在门缝中间,闸门顿住,又无声滑开,他踏出车厢,站在月台上,目送地下铁呼啸而去。跟踪者被留在了车厢里。
为这番周折,迟到了十分钟。
小放映厅的壁灯只亮着一盏,明楼坐在最后一排,银幕上的光影映在他脸上,明暗不定。
青瓷在明楼身旁坐下,他们中间隔着一个位置,那上面放了一只档案夹,他把它拾起来,借着壁灯昏暗的光,从头一页,慢慢翻看过去。
76号近十年来所有暗杀目标的详细资料。
青瓷翻完一遍,又从头细看,他得用一部电影的时间,把他们记住。
“没查到?”他问的,是毒蛇的事。
“查到了。”明楼注视着银幕上的画面说:“这份资料的保密级数很高,你权限不够,不过,我可以讲给你听。”
青瓷一怔,从档案夹后面抬起头来,恰对上明楼递过来的目光。
“记得凉河自由战线么?”明楼问。
何止记得。
凉河,是南方国境线上一条界河的名字。河水泛滥,河道常年迁徙不定,把凉河水系栖居的民族分隔在两个国度里,本国为平息边界争议,在凉河北岸常设边境特别警戒区。凉河自由战线受邻国暗中支持,是为脱离这个国家,占领北岸而存在的。
明台的母亲死于这个组织的袭击。阿诚和他们正面交过手,忘不了。
76号的存在,竟然和它有关。青瓷的手,在一叠资料的边缘,暗暗攥了一下。
“毒蛇是十几年前,国情局派往凉河的一名外勤,表面身份是国家通讯社驻凉河站的联络人,他的任务,是监控凉河自由战线的动向,保证边境安全。可是,他到凉河的第三年,因为情报不力,让边境附近的一个小镇遭到了恐怖袭击,三千居民无辜死难。因为这次过失,当时的国情局第一责任人,引咎辞职后,被秘密处决了。”
放映机年久失修,台词里裹着杂音,淹没了整个故事。
明楼说得很简单,故事戛然而止,留下长时间的空白,好像也是故事的一部分。许久,他才问:“听明白了么?”
“你是说,毒蛇已经不在世上了。”青瓷明白,牵扯过多,明楼的意思,是让他放下这个疑问。
“76号的毒蛇,要么是巧合,要么是冒用。”
青瓷垂了垂眸,问了最后的问题:“也许他还活着。”
明楼答他:“职责所在,他保护的人死了,他没有理由活着回来。军事法庭也不会放过他。”这是一个常识,无法反驳。
胶片平稳地一帧一帧卷过去,青瓷手里的资料还有一半,他一语不发地把它翻完,放回他和明楼中间。
电影接近尾声的时候,明楼问:“故事好听么?”
青瓷斟酌了一下,诚恳地回答:“你真不适合讲故事。”
“是你要听的。”
“明台听你讲故事会做噩梦。”
明楼的唇角微微一扬。“明台已经过了听我讲故事的年纪。可是有的人,”他这么说着,转向青瓷,“一直没过。”
青瓷笑了,他没有辩解。
银幕暗下去。青瓷起身,在档案夹上留了一本漫画书,是给明台的。明楼看着他离开,没有说话。
书里夹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一长串密码。那是最近截获的一封电邮。
阿诚并没有真的放下疑问。
他反复记起明楼说到那段往事时的样子。
明楼没有看着银幕,也没有看着青瓷,好像是在注视着他讲述的那个时空,放映厅里变换的明暗,拂乱了平静的侧面。他的字句中间,那些留白,压得阿诚一夜无眠。
天亮时分,汪曼春发来召集函,选了四个76号的骨干成员,加上青瓷,去往城郊的一个联络点听命。
青瓷在外围警戒,无法知悉交谈的内容,可以确定的是,和他截获的那封电邮有关。
任务交待下去,有人问,青瓷怎么处理,是不是监禁起来。
汪曼春思虑良久,最后说,这个人你们关不住,一定得把他留在视线之内。带上他,但别让他接近我们的目标。
那天夜里,阿诚梦见那个边境小镇。
终年不散的绵绵细雨,终年湿漉的青苔窄巷,一条凉河的支流,从小镇一隅急淌而去。
梦里有个人拽着他的手,跑过一巷又一巷,有什么声音,轰然动地而来,一阵又一阵,浪头似的打在脚边,火烧起来,烟尘落下,地面在摇晃。
巷子尽头是树林,身后是夜,远方已经破晓,阿诚看见了凉河水,水上有船。
船靠了岸,那个人把他抱上去,他抓了一下他的手,船就离岸了,那个人留在岸上。他对他喊,可是,听不见一点声音。
有人把阿诚从船栏上拖开,他拼命挣脱了,攀上栏杆,翻出去,纵身一跃,凉河水就灭顶盖过来。
他快和凉河水化在一起的时候,有人在水中拉住了他的腕子。
水上在下大雨。他浮出水面,呛了水,来不及换口气,又让那个人按回水里,雨穿入水面,打在那个人身上,满眼的凉河水,一下染得殷红,一下,有了温度。
阿诚醒来之前,梦见一片芦苇丛,有人把他托出水面,牵到一根浮木上。然后松开手,一点一点,让凉河水没过去。
行动电话在手边,震了一下。
阿诚一悸,从床上坐起来。屏幕上有两个数字。
床头横着书桌,他从抽屉里找出地图,那两个数字是坐标。方圆三公里的电话亭明楼都做了标记,可是一次也没打来过。
是有急事。
他确定了位置,衣服都没多披一件,就跑了出去。
下着雨。凉河那场大雨还在下着。
他在梦里,看不清那个人的脸,可他知道那个人是谁。
他和明楼,从开始就是这样。
明楼从未提过他小时候的事,他天经地义是他的家人跟他的姓,可他知道,他和明楼并不是血亲。
什么都没告诉他。可他就是知道。
就像他知道,他对明楼一切的明白和相信,都有一个来处。不知道,也不妨碍什么。
这个来处,原来是凉河。
电话亭在雨夜里兀自响个不停。
阿诚赶过去,一把接起来。手脚在雨里冻得快没知觉。
等了一刻才记起,他不说话,对方无法确认身份,于是说了一句,是我。
“那封密码电邮你译出来了?”电话那头,明楼的声音紧迫,却平稳。
“我看不出它的加密方式。”一路上跑得急了,心口有点发闷,阿诚压住喘息说。
“它本来就没有加密。”
阿诚在电话亭冰冷的玻璃上靠了一会,闭上眼睛,气息平复下去。他明白明楼为什么打这个电话了。
英文分隔的数字,代表时刻,日期,城际列车车次,车厢座位号码,会面地点,停留时间,英文本身,应该是交接暗语。
此时已经过了凌晨。有个人要和汪曼春见面。就在今天。
事出紧急,明楼几句话说完了行动部署,问青瓷听明白了没有。青瓷半天没说话,明楼在等着他。
他最后文不对题。“十几年前,你也在凉河,对么?”
雨水滑过发梢落在脸上,很凉。眼底很烫,他咬着指节,等着这烫凉下去。他知道,几分钟就好,过得去这几分钟,一切还会和原来一样。要是让这烫落下来,有的事他就控制不了了。
那边静了一会,说:“我和你在一起。不记得了?”
“记得。”青瓷没多说什么,他怕声音有破绽,让明楼听出来。
两个人又沉默了一会。天快亮了。明楼问:“想起什么了?”
青瓷停顿片刻,把电话轻轻挂上。
也没什么。就是想起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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