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阿诚从未像这样,迫切地需要见明楼一面。
梦里那一汪凉河水染了血的温度,还留在阿诚手上,他知道,那是明楼的血,他得见到他,确认他还安好。
天一亮就放晴了。青瓷和同组四个人,搭上城际列车,去接汪曼春的客人,他猜,那个人就是黎叔。
青瓷无法接近客人的座位,组里让他在两节车厢中间的过道上接应。看上去,他不怎么上心,从早晨到中午,那个位置上来了又去了三名乘客,青瓷倚在窗边,看了一路风景。
明楼凭记忆给青瓷画过一张黎叔早年的肖像,钢笔速写。
那天明楼坐在车里,半张纸笺垫在一本小说上,一笔一笔笃定如刀,画中人瘦硬的鼻和紧抿的唇,看过一次就忘不了。
阿诚的素描是明楼教的,可是,他很少见明楼画什么,那张黎叔的速写,如果不是明楼有命令,阅后即焚,阿诚真想留着它。
城际列车降速了,青瓷的手在上衣口袋里,启动了定时器。
来的时候,他在这节车厢的另一端,安放了烟雾发生装置。列车一入站,烟雾警报就响了。
车厢里一阵混乱,组里有人一惊而起,手按在枪上,让组长一把拦住。组长向青瓷望了一眼。
警报没有停,有一组乘警闯开两道门,撞开青瓷,鱼贯朝这边赶来,在组长那一瞥中,青瓷向这边看过来,一脸不明就里。然后,视线就阻断了。
青瓷站在了月台上。
列车徐徐泊下的时候,他隔着车窗认出了黎叔。
这个人一袭长大衣,一顶宽边帽,岁月在他脸上留下的痕迹,倒更像明楼画他时那简劲的笔道。他走近了,熙攘的人群里,青瓷迎面冲他笑了笑,他说:“黎叔,好久不见。”
黎叔缓缓抬起头,他不认识这个年轻人。
青瓷伸手,握住了黎叔的两肘。“大哥在家里,常跟我提起您。”
黎叔和青瓷对视着,没说话,他袖底掩着一支枪,这时,枪口正抵在青瓷的身上。
青瓷压住他的腕子。“大哥说您一向喜欢清静,车厢选的是别人不怎么喜欢的13号,为了没人打扰,订了两个连号座位。”
黎叔的目光动了动。他本来要上车了。可是,青瓷说的13号车厢还在前头。
“这是今天的报纸。到站了有人接您。”青瓷向他一递,一份《凉河早报》,日期很旧,底下压着一张车票。
枪不动声色地放下了。黎叔接了报纸,把自己的车票暗换给青瓷,迈开步子,继续向前走。
两个人擦肩的时候,黎叔听见青瓷低声说:“放心,大哥都安排好了。”
车厢里忙乱了一会,在茶水间的门缝下,找到一只烧着的烟盒,虚惊一场。
明楼说,他会找个人,代黎叔上车。
青瓷又等了片刻,有人走来,电话响着,《魂断蓝桥》。人潮涌过,青瓷站着没动,那个人错身而过,从他手里拿走了黎叔的车票。
列车出站了。组长给汪曼春发信:客人接到。
汪曼春回复:别妄动。
组长又朝车厢尽头望了一眼,青瓷靠在窗上,正低头搅着一杯速溶咖啡。这个客人青瓷从前见过,那是王天风的一名线人,名叫郭骑云。
列车抵达目的地。汪曼春的客人下车,组长和他并肩,余下三个,一前一后,还有一个在侧面,不远不近跟着。
车厢空了,青瓷站在门口,朝13号车厢望过去,目送黎叔的背影走远,转身快走了几步,跟上组里的人。
前方是一个岔口,向上是出站大厅,向下是停车场,行人从身边奔流而去,在尽头胶着起来。
月台很长,那一边有列车正在入站,青瓷边走,边隔着人海望过去,列车停稳了,正对着他们的那节车厢,门滑开,门里人影一晃,枪口一闪。
青瓷一惊,冲过去按下郭骑云的头,推了他一把。没有听见枪响,可是,有一颗子弹,将将擦过了他的后领。
来不及多想,青瓷说了句“跟我来”,擒住郭骑云的手臂,拨开人群,向下方停车场跑。
组里的人都拔了枪,可是人潮汹涌,两个人一会就不见了。
青瓷心里一刹那闪过无数念头。
郭骑云的身份只有王天风知道,暗杀者的目标是黎叔。
不是76号。汪曼春和黎叔约了见面,杀他不必急在这一时。是国情局。
明楼说过,国情局的人也在找黎叔,可他没说过,国情局的人找黎叔是为了暗杀他。
一直隐约明白,黎叔的存在于明楼至关重要,他绝不会让黎叔死。
至于代黎叔上车的郭骑云,明楼的命令是,带他去见汪曼春。
可是,那记枪击后,青瓷忽然意识到,他和郭骑云接到的命令可能不一致。王天风给郭骑云的命令也许是,以黎叔的身份在车站被击毙。
那两个人,不分场合不分时候互相不买账,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他和郭骑云,必须执行各自的命令,直到执行不下去为止。
停车场早有埋伏。
两个人一穿过道,枪声响成一片。他们掩身在车的间隙中,青瓷刚才看清了,对方有七个人,两支狙击步枪。
郭骑云的身手很好,可碍于黎叔的身份,他只能是个被保护者。
76号的人追下来,两边火力相当,一时僵持不下。
青瓷从车后闪出来,斜上方十一点钟、两点钟方向,开了两枪,一枪打中了一个狙击手。
王天风临时征用了车站的中央控制室。此时,他从监控屏前站起来,捞过手边的枪,旋风一样大步走出去,经过明楼身边的时候,低声骂了一句:“混账!”
76号有人看见了青瓷。他向青瓷开了一枪,没打中。两边的火力扫过来,交织在青瓷和郭骑云隐蔽的位置,本来趁双方交火,他们还有转圜余地,这一刻简直寸步难行了。
他们向停车场的出口,移动了不足十米,子弹打在车上,挡风玻璃一面一面碎开,青瓷一探身,火花就扑面飞溅过来。他听见郭骑云说,别白费力气了。
青瓷说你往回走,见到岔路左转有一部货梯,出去之后我们在离车站最近的巴士站会合。
他看着郭骑云俯身朝反方向潜行出去,就从掩体后头走出来,向停车场出口开了几枪,这几枪,打中的是对方手腕。
子弹一道一道,刀一样划过衣角,他拿下三个人之后,迎着枪击,向出口奔徙而去。
郭骑云找到了那部货梯,数字一层一层降下来,重重一顿,停住了。门启,一支枪向他举起来。是王天风。枪响了。
明楼的枪一直握在手上,他从监控屏幕看见货梯口,王天风的枪落下,郭骑云倒地。他站起来,大步走出去。
国情局和76号的纠缠,给青瓷留出了空隙,他奔过那条向上的,长长的甬道,尽头有了光。汗流在衣领上,他抬手抹了一把,是血,不知什么时候让子弹擦破的。
甬道一转,拐角是消防间,青瓷经过那里,让一个人狠狠拉了一把,拽进去,门被带上。
那个人抓着他的领口,把他撂在黑暗中,他持枪的手一抬,手腕就被制住,扣在墙上,撞得生疼。枪落了地。
消防水喉盘踞着大半地方,窄仄之中有种说不上来的熟悉,阿诚的心脏一时失速。
“不要命了?”明楼的声音。听上去,不如他的力道那么狠。
视觉适应了黑暗,阿诚抬头看着明楼说:“76号怀疑我的身份,我护着黎叔,汪曼春会更相信这个黎叔是真的。”
明楼平静了一下说:“你可以不护着他,让汪曼春相信这条线断了。”
“我不能让你们的人为这个去死。”
不知道你和王天风在争什么,可我不能看着你败给他,何况,把你的命令执行到底也是应该的。这是心里话,阿诚不敢说,他怕说了明楼会揍他。
“你们”两个字很不入耳,但明楼没为这个计较。他说:“王天风有分寸。他的人对你可没分寸。”声音压得很低,低得有点喑哑,阿诚听得出,是真生气了。
“我有分寸。”他没有服软。
明楼攥着阿诚领口的手顿时收紧了。“你这叫有分寸?你出了什么事让我怎么办?”
阿诚给他问得发懵,态度一时软下来,可是心里一乱,说话就不过脑子。他说:“你还有明台。”
“这个时候不许跟我提明台。”明楼几乎厉声制止了阿诚。他很少这样,确切来说,他只对阿诚一个人这样,**起来六亲不认。
两个人都不说话了。因为离得近,呼吸也极尽克制,好像呼吸能泄露什么端倪似的。
甬道中脚步凌乱,门关得不稳,这时正无声地荡开,两个人对视了一下。躲不过了。
有人从外一拉,门敞开,风声卷进来,明楼的子弹出膛,对方的枪抬在半空,僵了一下,倒下去。是76号的人。
外面脚步声加快了。
明楼俯过身去,手从阿诚颈后,把他揽过来,在耳边警告说:“以后,再不许这么和我说话。”
一个字是一颗子弹打在耳膜上。阿诚来不及回答,只觉得颈后一记钝痛,眼前黑下去。
国情局的人赶来,他们看见明楼站在门口,面前横着一个死者,身后,青瓷依着墙,慢慢滑下去。
明楼说了收队,几个手下互看了一眼,服从了。
他临走时,解了风衣,抬手一抛,覆盖在青瓷身上。
这件风衣,很快落在了汪曼春的书桌上。
手下已经在书桌前站了许久。“青瓷叛变了,不是他从中作梗,客人也不会走丢。”
“知道了。”汪曼春平静地看着他说。
“应该立刻……”
汪曼春截住了他口中的“处决”两个字。“别动他。”
“恕我直言,您对青瓷是不是过于忍让了。”
汪曼春一笑:“我是说留着他的命,并没说不处置。”
手下注意到,汪曼春的目光停留在风衣上,他也看着它,依旧不明白。
“他回来了。”汪曼春说。
手下怔住。他看见汪曼春的唇角依然扬着,但那并不是笑容。
最后汪曼春敛去了表情,说:“带青瓷去刑讯室。我随后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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