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明楼的风衣留住了青瓷的命,却挡不住汪曼春动刑。
青瓷醒来,人已经绑在刑讯室里,颈后发麻,目眩,明楼那一击,是下了狠手的。
刑讯室中间,有人站在梯子上,换了一只灯泡。换好后,扛着梯子走远了,灯在半空来回荡着炽烈的明亮。
模糊的视线中,横着一道铁栅,外头是长而暗的走廊,青瓷隐约看见,有两个人缓缓走近,汪曼春,和一个跛足的。
汪曼春说:“劳您掌眼,这个人,怎么处置好?”
在这个行当里,对什么人用什么刑,是有“章法”可循的。
拐杖向地上一顿,跛足人站定了,虚着眼睛瞄过去,笑着说:“光华内敛,品相上乘。依我看,就用‘化蝶’。”
和酒一样,名字好听的,只会更烈。
汪曼春听了,拉开铁栅,踱到青瓷跟前。
青瓷的衬衫领口脱落了一颗扣子,有点凌乱,她抬手把它抻平。腕上的绳索绑得潦草,她解开它,一绕一绕缠好,系上,打了个死结。
“你离开76号的时候只有十岁,这些年过得好么?”
青瓷抬了抬眼眸,他第一次在近处看汪曼春,这个刑讯灯下的女人美丽而不祥。
青瓷没有答话,汪曼春剪眸一笑说:“放心,我不问你,是谁派来的,想干什么。十年过去了,我们都变了很多,你是不是那个青瓷,心里在想什么,我不关心。我知道有人会来救你,就足够了。”
“真有就好了。”青瓷看着她说。
有人一跛一跛拎来一只箱子,放在室内唯一的桌上,箱盖打开,里面列着十几支短匕。
汪曼春走过去,向箱子里瞥了一眼,转身说:“不来救你,来给你收尸也可以。”说完,静了一会,兀自落座,对跛足人说:“您请。”
行刑者拾起一支短匕,掏出手帕,在刃上拭了拭,走到青瓷跟前,像个外科医生似的,打量了他片刻。
没有多余的话,他一手执短匕,点在青瓷的右前臂上,另一手在匕柄倏地一击,一段匕刃就楔了过去。
这人是个老手,下手又快又狠。
青瓷听见匕刃划过骨头的刺耳声音,接踵而至的,是叫都叫不出来的疼。
化蝶。
听说,是以短匕穿过前臂的尺骨,上臂的肱骨,肩下的锁骨,最后,穿过胸骨,肋骨,直至死亡,像钉死一只蝶类标本。
血洇透了袖口,淅沥而下,落在青灰的地面上。
没什么喘息余地,行刑者在青瓷的左臂也打入了一支短匕,这支比第一支还深。
绳索在腕上捆得很紧,手攥不起来,挣一下,都要耗尽全身的力气。疼加上失血,青瓷唇色苍白,冷汗一道一道从额角淌下来。
汪曼春脸上纹丝不动。“我和你没什么好说的了,你要是有话,我倒不介意代为转达。”
青瓷眉心低蹙了一会,抬起头来,面色灰白,目光却还清亮,他喘了半口气,说:“问你个问题。”
汪曼春冷冷看着他,应他一句:“你说。”
“76号,是为给十几年前,凉河事件中被秘密处决的前局长昭雪而存在的,对么?”话说得很慢,每一个字都牵着伤口的疼。说完了,好一会提不上气来。
这个猜测,缘于和黎叔见面时交换的那份《凉河早报》。
明楼在命令中没提过凉河事件,那份报纸是青瓷自作主张,有点冒险,可是黎叔认可了这个信物,证明整个76号都和凉河事件有关。
汪曼春拣了一支短匕,端详了一会,指尖拨了拨匕刃。“是他说的?他还告诉你什么了?”
青瓷沉默了一会,回答:“当时年纪小,不明白,现在明白了。”
汪曼春向跛足人扬了扬下巴。跛足人思忖片刻,持着右边那支短匕的匕柄,又钉入了一寸。这次动作很缓,疼来得绵延又沉滞,青瓷眼前一黑,牙没咬住,闷哼了一声。
“青瓷你给我听好,没有委屈,也就谈不上昭雪。”
意识在淡出,汪曼春的声音空荡荡地悬浮在他的疼里,辨不出凉热和远近。
“不是没有委屈,是你背叛了毒蛇。”青瓷说。字句一出口,声音都是破碎的,可是,汪曼春听清楚了。
衣领让人拽住了。“你有什么资格怀疑我?就凭你受了几次伤?流了点血?76号不见天日那几年你在干什么?”意识拉回来,疼也跟着回来。
汪曼春捏住青瓷的下巴,像是为了窒灭那一道灰烬中的火星一样的眸光,她补上后半句:“你在国家情报学院的图书馆里,读着海德格尔和弗洛伊德。”
相持了一会,汪曼春深吸一口气,松了手。“让他清醒清醒。”她命令道。
汪曼春踏出铁栅,有个手下应声而入,一桶冷水对着青瓷当头浇下来。
在刑讯中坚持更久的方法,是以疼痛来度量时间。读书的时候,常听过来人这么说。
什么道理,阿诚不明白,直到他真的这么试了。起初以分秒计,后来以小时计,误差越大,说明清醒的时候越少,可是,只要这个念头不灭,人就不会垮下去。
汪曼春每隔十二小时来看青瓷,看一次,加一支短匕。
匕刃从右锁骨下穿过去,是第三十六个小时了。小臂上的伤,血已半凝。
青瓷不再和汪曼春多说什么。为了给明楼和黎叔见面争取时间,他得省点力气。
混沌之中断断续续想明白了,他和郭骑云接到的命令,那两道自相矛盾的命令,不是明楼和王天风的意气之争,他们也许从未争过。他们的行动,有着双重目的。
以青瓷的掩护,让汪曼春相信郭骑云是黎叔,以郭骑云的死,让国情局相信黎叔已经清除。
阿诚又记起分别那年,明楼和他说过的话,他说他没有别人了,原来是这个意思。
一座孤岛,平静得如同一片大地。一直是孤军奋战,却什么都没告诉他。
那么,假如三年前,76号暗哨青瓷的出逃也有双重目的,目的是什么?
凭他此时的心力,是弄不清楚了。
匕刃打入左锁骨。阿诚沉入了比疼,比冷更深,更长的黑暗里。
他又梦见凉河水,梦见凉河通讯站,那方青砖小院,那座青藤小楼。
过了小院的木栅,楼门吱呀敞开,沿旧楼梯向上,一共三层,上头是资料室,尽头的门,是明楼的宿舍。
那是他们在凉河的最后一个晚上。
明楼给阿诚看了照片。
他说,这是姐姐,好看么?她生气的时候更好看。我好多年没去看她了,可是,她在家里一直等着我。
明楼对阿诚说,以后,她就是你的姐姐。他把照片掖在阿诚的上衣口袋里。
阿诚的手压在口袋上,小心捂了一会,忍不住,又翻出照片,仔细看了一遍。
照片的边缘泛黄卷起,上面的女子扶着栏杆,立在桥上,江风吹乱鬓发,有一缕发丝,恰好扬在笑靥上,说不出有多好看。
明楼说,那是雁渡桥,无论离得多远,看见它,就是到家了,以后,你可以把它当成你的家。
那一年阿诚九岁。他攥着照片,在小沙发里睡稳了,盖着明楼的外衣。一夜之间有了哥哥、姐姐,还有了家。
在梦里,他又记起四五岁那年,从树林里捡回来的那只跌折了翅膀的小雀,他看见它振了振翅膀,钻出笼子,向天空飞走了。他在梦里头一次忘了,小雀是重伤不治,绝食而死的。
他那时还不懂事,没听出明楼那两句“以后”,已是诀别。
原来那个人,真的没打算活着回来。
阿诚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滋味,疼长在了他的骨头里,把一切知觉都淹没了。后来,心头仅有的一线清明,也渐渐熄灭。
他不知道,刑讯将近五十小时的时候,毒蛇给汪曼春发了电邮。青瓷回到76号的三年里,这是毒蛇的头一封信,信上说,目标已控制。
青瓷回到了暮光里142号。
明楼坐在床边,把他半垂在床下的手抬起来,放好,盖上被子。
青瓷去够他的手,胳膊不听使唤,手好像不是他的,指尖都动不了,也不觉得疼,所以他意识到,这也许是传说中的回光返照。
总以为在他身边的日子还很长,什么都还来得及,一不小心,到了最后的时刻。
阿诚说哥,这么多年,你一个人有多苦。
他一想以后明楼又是一个人,泪就滚下来。
明楼说,这不是还有你么。
阿诚说,我来得太晚了。
明楼说,不晚。什么时候,都不晚。
答应我一件事。阿诚说。
你说。明楼点头。
以后,别让明台干这一行。
明楼笑了,他说行,听你的。
阿诚听了心里难过,却也笑了。明楼不这么和他说话。看来,真是回光返照。
那是一个雨夜。明楼从暮光里142号走出来,带上门,撑开伞。青瓷盖过的那件风衣搭在臂上。
对面停着车,车灯开着,照着一巷夜雨,一直照到巷子尽头。明楼经过车旁,径自朝巷口走去,没有向车里看。车上的人睡着了,明楼认识他,他叫梁仲春,是个跛足。
明楼一边走,一边从臂上那件风衣的口袋里,摸出一个小物件,是一段表链,他看了它一眼,把它揣在身上的大衣口袋里。
梁仲春睡眼惺忪地看着明楼走完这条巷子,转头瞟了一眼142号的门,又伏在驾驶台上睡过去。车灯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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