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母去世时她两岁不到,甚至不懂得何为悲伤。师父没在我们跟前掉过眼泪,却肉眼可见地苍老了。下葬当天师父为小雨穿上白色的衣服,她指着自己说,白色。师父点头,说对,这就是白色。她又指着师母的遗照说,灰色,妈妈。师父再也忍不住,背过身呜咽起来。李哥推了我一把,我连滚带爬摔到小雨跟前,才发现原来小孩子的眼睛是这样黑,这样亮。我说是的,那就是灰色。最终王朝雨伸爪子往我脸上抹了一把,红色,瓦特哥哥,眼睛。她说。余光中我与师母笑得灿烂的相片对视,有什么不堪重负地滚了出来,我咬紧牙关,不肯再多说一句。那天阳光普照,万里无云,柳叶随风旌旗似的摇曳,死亡就这样耀武扬威地带走了我的师母,她的母亲,他的妻子。我双手似烧红的热铁,好像又触到一个孕育着生命的肚皮,这回我最先感到的是女人微烫的体温。她抓着我的手腕近似喃喃,要爱护这个孩子呀,好不好,瓦特哥哥。
“……教练?”
刘家娟的声音划破那段柳絮般的回忆。我愣愣地看向眼前人,他的瞳仁也又黑又亮,闪耀着象征年少轻狂的弧光。x的,我好像还从他眼中看到那丫头的影子。那种难以言说的不适又涌上来了,这回我敏锐地抓住它,狠狠抽它一个大嘴巴。我也挺想抽他,都说了,我瞧不上刘家娟。甭管小雨怎么想,他们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
虽这样下了决断,鱼一样的不适感仍没溜走。好吧,我才不忍心对这孩子下手,他确切是个万里挑一的好孩子。
“回家吧,别练了。”我说,捏了捏小伙的肩膀。“你已经做完该做的,现在需要保持体力和状态,好好休息。”
“好的。”
“明天加油。”我认真地嚼一口他的名字,“阿娟,你能行,我信你。”
阿娟没出息地笑了,他灿灿地说:“好的。”
哎,我就受不了他的神情,跟那丫头一个模样,无知无畏,叫人眼睛好痒。
|刘福军
晚饭还是我自告奋勇,小雨帮忙打下手。她今天状态很不对,就连我都看出来了,我猜阿娟早安慰过她。阿娟总是第一个注意到小雨情绪的人,堪称这方面的专家。没什么好担心的,我想。
“酱油。”
“好,谢谢。”我接过,手指碰到她的,小雨没看我。好吧,此情此景,或许还是应该说几句玩笑话。
“小雨跟人拍拖过吗?”
“哈?”
王朝雨一脸震惊地看我,我豁出去了,总之要转移她的注意。
“就是约会啦,有过吗?”
我边颠勺边说。快出锅了,她从碗柜中拿出盘子作准备,顺便用平静的口吻问:“男孩女孩?”
“当然系男孩啦,”嘴比脑子快,我过半晌才反应过来,底气不足地补上后半句,“呃,女孩也行,你喜欢的话。”
小雨痴痴地笑了几声,没回应,忙着麻利地进进出出端盘子。我反倒整个人着了火,烧得满面通红,看来下次不能随便同女孩子聊这种话题。她不会真喜欢女生吧?那阿娟岂不是一点机会都没了。我又心虚地瞧了眼进来盛饭的阿娟,老朋友困惑地问我脸怎么这么红。还不是为了你!我恼羞成怒,从他手中夺下饭勺,气鼓鼓地帮他添饭。
刘家娟喜欢王朝雨这件事,我比任何人都先晓得。谁叫我是阿娟最好的朋友,刘福军总是知道刘家娟在想什么。
阿狗也进屋来帮忙了,我问他下午跑哪儿去了不见踪影,他说去附近打点零工赚零花钱。我惊天动地地叫喊,搞咩啊,你背着我们出去赚大钱,包养我哦。阿狗用胳膊肘锁我喉,小雨这时冒脑袋:大厨快出来吃饭。我俩就乖乖地出去了,挨着阿娟坐成一排。
我与阿娟咬耳朵:喂,小雨今天心情不好诶。
阿娟埋头干饭:我知道。
为什么啊?
就那么些事,吃饭呢。阿娟耳语。
我忽然有些生气,但这个房间实在太狭窄了,我们五个你挨着我、我挨着你,发脾气竟也成了奢侈。我那未成年的怒火萎缩掉了,叫穿堂风吹得甩脖子乱晃。随便吧,反正阿娟最好的朋友是我,我总会知道的。
饭桌上大家仍旧天南海北地瞎聊天,小雨逐渐恢复状态,笑容真心几分。我的傻仔朋友见状,露出下意识安心的神色,埋首添了好几口饭。我啼笑皆非,刘家娟喜欢王朝雨这件事,原来就连两位当事人都一知半解。自认参破天家机密的我不免洋洋得意,但猛然间,我突地看到另一双与我相似的眼睛。那对眼锐利似剑锋,哗地一声亮出一道森冷的光。那是张教练的眼睛。
我禁不住打了个哆嗦,想移开视线,却被老辣的江湖人钉死在原地。
看来他也知道了这个秘密。
张瓦特视线逡巡在我们之间,就在我以为他要发难时,他又轻飘飘地放下了。
“吃完我洗碗,”他说,“你们这阵子辛苦。”
趁男人离席,我匆忙摊开手,手心出了层薄汗。
间奏?:《瓦尔登湖》-苏诗丁
明天就迎来关键的四强赛,此刻却没人主动提及。王朝雨安静地夹菜,偶尔夸我几句好手艺;阿狗还是往常模样,该吃吃该喝喝;阿娟则一贯的静默,瞧不出在想什么。我受不了了,最该说些话的主理人竟然一言不发,成何体统!我啪地一声压筷子,高呼:今天我们欢聚在这里,是为了我们共同的朋友刘家娟!祝他旗开得胜,笑口常开,春风得意,马到成功!
阿娟揣起一杯乌龙茶,笑嘻嘻地跟我碰杯。他说我会努力,谢谢你,阿猫。
我想听的可不是这句谢谢。好吧,我忽然明白小雨为何沉默了。大战前夕的低气压可真难受,再加上家中四面楚歌的境况,原来这就叫背水一战啊。我左右念叨好几遍高中学的成语,巨大的不切实淹没我,阿娟就在我身边,我的胳膊碰着他的。这家伙什么时候壮实成这样了?
长久以来刘家娟就是我漂浮生活中的锚点,因为他,我才有活在当下的实感,可惜锚点本人对此一无所知。他此刻一门心思放到干饭上,后来我想他其实有些害羞,也比在场所有人都不安。然后小雨开口讲了今晚第一句实在话,她喊我的名字:一口气飙四个成语,进步很大嘛,我们阿猫也会步步高升,更上一层楼。
什么叫“我们阿猫”,我可从来不属于你,这种小把戏耍耍阿娟得了,对我可不奏效。我脑海中下意识蹦出这样一句话,紧接着觉得自己攻击性太强,真不友好。小雨没有别的意思,当下我也的确算她员工——张瓦特的生意就是王朝雨的生意,我和阿狗都清楚。我立马恢复往日的乐天派,隔空挤出一个笑脸。“雨姐才是做大生意的人,到时候记得叫我们来帮忙噻。”说完,又有点讨厌自己这番做派,只是一点点。王朝雨笑得很温和,什么大生意不大生意,都是普通人,她说。
一顿饭就这样结束了。我们几个小的将碗筷收进厨房,张瓦特坐在电脑前捯饬他的笔记,喊放那就好。
我支了支阿娟的胳膊:“晚上还训练吗?”
“教练说我今晚需要休息,做完基础体能就行。”
我打了个哈欠,窗外星光熠熠,我说:“那不如去——”
“去看星星吧。”小雨接过话头,她心情似乎好了许多,“就在废学校,我知道有条小道能爬上天台。”
“行,走吧。”阿娟点头。我欲言又止,不知为何下意识看向张瓦特,电脑屏幕莹莹的蓝光映亮他那头半白的乱发。他欲将装傻贯彻到底,我又何苦多嘴。我再看了眼阿狗,他傻呵呵地说好啊好啊,看星星去。我故意磨蹭着同他一道下楼,落后阿娟和小雨半步,他们的影子交叠到一起,又被我跟阿狗踩乱。心里说不出的惆怅,为什么呢?星光下刘家娟的背影显得十分宽阔,练半年传武的效果这么拔群?我是不是也该锻炼锻炼了……诸如此类的遐想飘过我头顶,直到阿娟转身过来压住我的肩膀。“想什么呢,发呆啊。”他露出我最最熟悉的那副欠揍样,就这么一瞬间,我的心突然平稳落地了。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我压低嗓音,故意怪腔怪调:“哼,这会晓得找兄弟啦?还以为某人遇见喜欢的女人就忘本了。”刘家娟着急忙慌地捂我嘴巴,你别瞎说!我从他眼中看到深深的惊惶,原来这小子一点都没意识,那就没劲了。
我摆手:“开玩笑,你忘了吧。”
说话间我们已经抵达,小雨当先锋,上窜下爬,真在人高的杂草丛中探处出一条曲径。她得意地叉腰:“怎样,我可从小在这长大。”
“女王,女侠,求真第一雨老板。”我拱手作揖,一连冒出三个赞词,哄得小雨忍俊不禁。她脚步轻快地跳过来,竟然轻轻推了把我的肩背以表催促,我几乎愣在原地。王朝雨的手凉得像月光,蜻蜓点水的一触,怎生有这般大的魔力。王朝雨的笑颜也迷人,自信张扬得耀眼,难怪刘家娟喜欢她呢。我垂眸望向鞋尖的泥巴,旧鞋时刻散发出一股穷酸的潮水味。呵,我同时懂了阿娟难以言齿的犹豫。猛地,我想起半年前和阿狗拎着大包小包的蛇皮袋从上海火车站出来,站在车水马龙的街市口发呆。当时阿狗不可置信地抹了一把脸,我们真的来上海了诶。他说。对啊,原来这就是上海。我说。从上海站到阿娟住的黄浦区要四十来分钟,国际大都市的交通真方便,没等多久巴士就到站了。满地飘荡着陌生的方言,大街小巷全是宣传世博会的标语。阿狗问世博会是什么意思。我哪知道,我只知道阿娟因为这个会才远渡他乡。所以我说:就是普通人也可以赚到钱的机会。
今晚的星光化作那夜的霓虹灯,闪烁得我目眩神迷。大家都已经登上天台,弯腰齐声声呼唤我的名字。阿娟叫得最大声:刘福军!
我狠狠擦了把眼睛,回应得慷慨激昂:来了!
“今晚怎么这么多呆要发,担心阿娟?”小雨找好位子,半截腿悬空晃荡,语气狡黠。为掩饰突如其来的情绪,我用力呛了回去:“对啊,你们都不担心阿娟,就我担心。”说完大家都笑了,阿娟笑得最开怀,前仰后合,颠三倒四,只差将我搂怀里晃。对嘛,这才是刘家娟,我最有出息的伙伴。
蝉鸣不断,我们整齐地躺倒在地,伸手摘星。
左边响起一道憨厚的男声,是阿狗:咱们这样感觉好蠢。
右边响起一道清亮的女声,是小雨:那咋了。
我用不标准的普通话应和:就是,那咋了。
阿娟又开始念叨他的李白了:清风荡万古,迹与星辰高,还真应景。
全场只有小雨能接住他,她也念了一句诗,大笑同一醉,取乐平生年。是这样写的吧。反正念完,她补了一句我爱听的话:
“阿娟,赢了,咱们也大乐一场。”
我闭上眼,任晚风吹走柳絮般的愁绪。
“嗯。”
我的朋友回复说。
|张瓦特
被安保罚下场前,我真没想过自己会激动成这样。
上回书说到人至中年,有时不得不信命。我的命不好,早在三年前我就知道。但刘家娟的命不该如此,他不该步我的后尘,就算输,也应当输得光明磊落无可指摘。
我愤怒地大喊大叫,完全抛掉中年男人的体面和尊严,用尽毕生所学骂街。可比赛现场人声鼎沸,裁判听不见,公道也听不见。观众席窃窃私语,也只有一瞬,人自然愿意被更具冲击力的画面吸引注意力,挨打的小伙子和被拖走的老男人,哪个更具爆点?安保把我拖进准备室,锁门时说认了吧教练,他今天赢不了。我竟然从他脸上读到悲悯,气得我目眦尽裂,恨不得朝他脸上吐口水。但我还有必须做的事。我跌跌撞撞地奔向转播电视机,匆忙间甚至忘记了祈祷。我的命太差了,阿娟不行啊,阿娟能赢,阿娟能赢的啊!
后来我常想起这一刻。我反刍通身的怒火到底所为何,后来的张瓦特会诚实地说,一半为阿娟,一半为自己。我也反刍彼时昏花的双眼见证的每一帧,刘家娟被击倒,刘家娟站了起来,刘家娟反击。
石破天惊的一踢。
接下来发生的事我总记不清,比如我究竟是如何撞破上锁的铁门,像个疯子般冲进内场,又被金木阳的人拦下。我只记得恍惚间我好像流下眼泪,三年前倒在擂台上的那个青年失声恸哭着从我身侧冲过,迎着聚光灯跑啊、跑啊,终于同台上万众瞩目又伤痕累累的年轻人重合。那不是我,还好他不是我。
如置沸腾的火山焰口,男孩们拥作一团。我看见小师妹白色的背影,每走一步双肩都抖得不行,男孩们特意为她让出一条路,好叫她走到他跟前。隔着姑娘颤抖的身躯,我看见另一具如释重负的身体。
王朝雨扑上前抱住他,他哭得怵目惊心。
算了,算了。
我拂去眼角的泪珠,耳畔再次响起师母的声音:
要爱护她呀。
庆功宴上,我用微不可闻的音量对阿娟说。
“什么?”
刚刚赢下全世界的孩子只听到教练嘟囔了一句话,凑脸过来预备问个清楚。
“来来来,喝!今晚不醉不归!”
阿猫为每个人斟上满满一杯酒,轮到阿娟时,被小雨恶狠狠地挡了下来。
我实在忍不住苦笑,高举起手中的酒杯。几滴酒水在推杯换盏间坠了出来,我视若罔闻。
干杯,我说。
片尾曲?:《红色的河》-旅行团乐队/吴青峰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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