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辈,”云居博三小心翼翼、毕恭毕敬地为爆处的老前辈敬上一支香烟——没错,他一贯是不抽烟的,这一支还是从松田和萩原的公寓里硬抢过来,正所谓大自然的馈赠——他摆出了虚心请教的架势,“或许您有时间指点我一些事吗?”
老前辈微微皱起眉头。他很想接过那支香烟,因为它来自爆处的后辈:能在爆处有惊无险地干到退休,多年后还有后辈专程来看望他,当然值得用一支烟来庆祝。
但他又不能接过那支香烟,同样是因为它来自爆处的后辈:因为只要向对方伸出手,他就不得不被动展示他颤抖的指尖、青筋毕露的手背与不自觉抽搐着的手部肌肉。那双被爆炸损毁得彻底的手甚至连一枚指纹都无法留下,即使已经过去了许多年,粉红色的疤痕在苍老的皮肤上仍旧如同新生般紧紧绷着。
他不想给年轻后辈留下这样的印象,不想让他过早地看见爆处大部分人的结局……虽然这其实已经算是比较好的一种结局了。
于是他只是轻描淡写地别过头去,“用不着。有什么想问的,现在就说吧。”
“真是打扰了!”云居博三倒没觉得被拒绝尴尬,只是实在为给老前辈添了麻烦心怀愧疚,“非常抱歉,我只是想向您请教爆处的工作细节——”
“爆炸在近距离发生时的感受,”他冷酷无情地说,“是什么样的呢?”
不,不,不,云居博三惊恐地双手叠上去,用力捂住他自己的嘴。不是这样的,不该是这样的,他是来请教一些旧式排爆装置的设计理念,用来完善警用装备厂的新发明;绝不是来揭人伤疤,把前辈缓慢风化着的心头巨石推回原点。他不会这么做。他没理由这么做。
但即使捂住了嘴巴,压制住呼吸,窒息的痛楚中仍有声音传出来,他自己的声音,平直生硬,在房间里撞出清脆的回响,“前辈。告诉我吧。同类的身体在眼前炸开,你知道他已经死了,你知道你快要死了,但仍想抓住他的手——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前辈笑起来。职业生涯尽头的爆炸在他身体里种下一朵火焰,而它在此刻终于惊天动地地复燃;他的眼睛里点起火,唇齿间衔着火,炽热的烈焰很快将他的脸颊烧穿;在云居博三惊异的注视下,他很快变为了一具站立的骨架。
天花板逐渐垮塌,墙壁像被推倒的骨牌一样朝着他下压。骷髅黑糊糊空荡荡的眼洞是骨殖的喇叭口,那具骨架向着他声嘶力竭地哀号。房间被色泽妖艳的火撕裂成碎片。
这就是爆炸。彻底毁灭一切。永远无法复原。用最残酷的方式将亮晶晶的糖果、年轻美好的生命与厚重的混凝土、冷淡的建材全都变成黑漆漆的炭。
“这就是爆炸!”那具骨架发出尖啸,“云居,这就是爆炸!”
“云居!”
“——云居!”
随便吧。云居博三几乎漠然地在剧痛中闭上眼睛。
反正我做好了觉悟。
……
-
“云居!”
他在一片黑暗中醒来。情况不明,他似乎被埋在安全屋的废墟里。
云居博三愣了愣,先是伸手摸上了自己的框架镜:那东西早被爆炸的气浪拧得变形,还有一小部分插在他的眉骨外侧。他狠狠心,把那东西拔出来,一闪而过的银光让他确信,他暂且没有失明。他有些欣慰地凝视那片金属一秒,随即低下头去。
虽然光线昏暗,但他衣服下摆仍然有片来源不明的阴影。云居博三在废墟下艰难地小幅变换了一下观察角度,阴影纹丝不动;他若有所感地把指腹按上去,感到微微的湿润。
——那是他的血。
好吧,好吧,这也是在所难免的。云居博三想笑,先咳嗽了两声:血雾喷出来,于是他不敢再笑了。痛苦与死亡总是缺乏幽默感。
“云居!云居博三!”
声音越来越吵了。他敲敲自己的头,似乎不是幻觉。
是降谷吗,还是诸伏?他犹豫了一瞬,有节奏地去敲眼前的混凝土。
“——云居!你现在能说话吗?”降谷的声音几乎算得上清晰,“情况怎么样?”
诸伏的声音遥遥缀在后面,听起来稍微有些距离感,“不用担心!普拉米亚现在没办法在外面打冷枪补刀!”
那就好,但他们是怎么能确定的?云居博三把口腔里的血吐干净,清了清嗓子,“……能说话,不算太糟。你们都没事吧!”
“好,”降谷沉声,“都没事,我们马上救你出去。不用太慌张,你那里应该是一个相对稳定的三角形结构,安心等我们救援就好。”
云居博三在血腥味里抿了抿唇,放亮声音,轻松道,“不安心啊。少年吐血,年月不保,纵然命长,终是废人了,我现在是把素日想着后来争荣夸耀之心尽皆灰了。”
诸伏:……虽然跟着高明哥看过《红楼梦》但真是不想理他。
“所以,你有吐血吗?”
景光的声音很紧张,云居博三几乎能想象到他那双蓝眼睛闪着忧虑的光,于是更坦然地枕着一块断面凹凸不平的混凝土躺下。
“没事,”他说,“就刚才,一点点,目测不到五十毫升。”
降谷严肃道,“你能判断你的身体情况吗?”
“呃,”云居博三沉默片刻,“嗯,我吐出来的血……既不聚成液滴,也不成股流下?”
降谷:啊?
“我是学生物的又不是学医的,只能判断到这一步了啊!”生物博士(未毕业)大呼无辜,“我也不知道!但反正……”
他说:“但反正没事的。我保证不会死在这里。”
不会死在和你们一步之遥的地方。拼尽全力也要打出一个完美结局。
“——但云居同学之前的伤口处理都很专业,”在搬动水泥块的声音中,诸伏一字一顿,说得很清晰,“我很感谢。”
云居博三理所当然地接话,“那当然了,我就是为了你们学的这些。成果还不错吧?”
“……不错。”
外面的声音嘈杂混乱。他们大概在找着突破点。
“你还学了什么?”降谷说,“……随便说说话。”
出于一个梗王的优秀素养,云居博三飞速反应过来,“喂,别在这里搞电视剧剧情好吧!我肯定不会睡啊,虽说这里光线适合补觉,但是很硌得慌你知道吗?我现在的枕头是块破水泥啊!还伸出来一截钢筋,我可以在上面试试手指钢管舞。”
“真不知道孙悟空是怎么在五指山下呆五百年的,”他絮絮道,“我觉得这几分钟对我来说就已经很恐怖了……”
没人打断他。降谷和诸伏偶尔会应一声,更多的时候,他们沉默地搬运着、清扫着,专注于打开一条通道。
生命的通道。
“哎,知道我为什么不问你们具体情况吗?因为我好像撞到头了,很难集中注意力,大概听了也听不懂吧。不过,等我出去了,能讲给我听吗?”
“……不方便的话,发加密通讯告诉我、请松田他们转告,也可以。”
“但我果然还是想听你们亲口说啊。”
云居博三清清嗓子。他总有周围的黑暗正在挤压他的错觉:挤压出他的真实想法、他的新鲜血液、他的思考能力、他吸入的空气。他的嗓子像是在肿起来。他渐渐说不出话,舌头开始不听使唤,口腔里有种狭窄的错觉;但他仍然说得很努力。
“其实我猜到一点了啦,”他说,“那个人大概是公安吧?那个人质。诸伏很厉害哦,坚决地开枪了。我特别、特别佩服,真的。真的。”
很佩服。阳光下灿烂的樱花徽章,梦一样的朝日影,诸伏唇角的微笑。出膛的子弹,炸开的火光。很佩服。他开始有些混乱了。
“引爆也在你们意料之内吧?毁灭掉这个安全屋内的生存痕迹。算到了普拉米亚的行为模式,知道她会设置和人质心跳绑定的炸弹,顺从她的希望开枪,在组织面前洗清你们的身份嫌疑,顺便把我也纳入保护之中……好厉害,好厉害啊。”
他用力闭了闭眼睛。废墟在晃动。他并不能准确判断这是不是他的幻觉,但他相信降谷和诸伏:他们说了普拉米亚不会来补刀,那就是不会。所以这大概是幻觉。很好。没关系。
“但我还是不知道,你们到底怎么确定普拉米亚不会补刀……算了,不重要。”
“我说了这么多,不是想证明我聪明、我理智,我也能帮上忙,就只是……”
外面的声音仍然混乱。锤子敲在石头上,似乎也敲在他的神经上。他条件反射地战栗,几乎说不出话,凭着惯性发出破碎的音节。
“就只是,”他说,“我有很努力地想活下去。真的。”
“所以……如果我这次没撑下去,”云居博三呼出一口气,“别怪我,行不行?”
“我真的有很努力地想要……”
黑暗攫住了他。生物博士(未毕业)像是个经济学博士一样,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捏住,发出无声的尖叫:随后,他在骤然增加的压力里失去了知觉。
-
警察医院。
云居博三对自己能再度醒来这件事还是很有信心的。因此睁开眼睛看到输液管里透明液体的时候,他并不意外。
他对公安很有信心。他对同期很有信心。他对降谷零和诸伏景光这两个人很有信心。
只是……云居博三看着空荡荡的天花板,叹了一口气。
想知道他们有没有受伤。想知道诸伏伤口的恢复情况。想听他们亲口说那一天的全部真相。
……想见他们。
“云居同学,”就在他闭上眼睛、一瞬间陷落进昏迷前黑暗与恐惧的失重感时,曾带给他光明、真真切切地救他出来的声音也同时响起,带着柔软的笑意,“要看看我们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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