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撒去了医院,以从前的模样。
舅舅在病房安家已经有些日子。他离不开护工,实在是没有办法独自生活。待诗人把突然的灵感全部写在纸上,凯撒想告诉他,关于那则未完成的童话,他又有了新的想法。
牧羊犬不是被宠坏了家养的动物,而是魔女的化身。皮草狐狸和小熊猫从帮助者成了被助者。他们得到变身为动物的力量之前,都是命苦的人类小孩。
诗人很诧异,惊讶。“我能在文字中看到你的影子。”他以敏锐的眼光看着凯撒,“没有生命是一夜成熟的。魔女拥有过多少夜晚,你设想过吗?”
“有很多。意外像流星一样频频降落在她面前。但有人伸出援手,她不是独自在荒野中夜行。”
“真好啊。其中有过多少水晶一样美丽的故事?”
“有水晶,有珍珠,有玛瑙,有你所能想到的一切美好事物。虽然还没有想好剧情如何展演,但有一个充满智慧与善意的强大生命从中诞生。种子的品质再优秀,也要在合适的环境下才能发芽育苗。”
“好啊,我很喜欢这个故事。等魔女长大后,她会把这份体验教给更幼小的生命。”
“是的,那两个男孩作为学生足够优秀,尽管它们成长直到成熟的过程不会处处顺利。”
诗人仔细听着。凯撒的谈吐与眼神和以往有所不同,但今晚自己听到的每一个字都属于他。
“我仿佛在和另一个你说话。”
凯撒欣然笑了,“我来自未来,已经和你一样老了。”
诗人跟着笑起来,“那你喜欢自己这一生吗?”
凯撒想了想,回答说:“遗憾更多,所以我还在争取。”
“我也是。”诗人抬起他苍白而又燃烧着的脸庞,“我是医生不乐意接待的那种患者。只有少数人,像你我一样的人才不愿没有痛苦地永远沉睡。我还要写下去。我的作品会比误解的声音活得更加久远。”
凯撒握紧他的手,用力再用力,“你会如愿以偿,我保证。”
直到诗人安然阖上眼睛,他都没有怀疑凯撒的话。凯撒也不再去揣摩他真心与否。可换作他自己,他难以当真。把希望寄放在别人身上很危险,也不可靠。他用了超过普通人数倍的时间才愿意交出信任。
死神说:“他一直都是相信你的。他的余生不再为竞争和怀疑而生,也不为荣誉和证明而死。他只是想继续创作。他不需要医生的指指点点,也不需要你努力作解释。”
凯撒默然眺望城市辉煌的灯火。霓虹的光色包围了街道。他卸下一个负担,迈出有些轻飘的步子,身影似明似暗游荡在这片灯海之上。在心灵和时间以及记忆相互衔接,模糊不清的地方,有一个名字从黑暗中生长出来,像在心脏里挖出一条隧道。
他还怀疑过这个人,亚历克西斯·內斯。
“我要去见他。”凯撒坚定地说。
出过书,做过教师,办过诊所,亚历克西斯·內斯的第二次就业很成功。凯撒来到他退休后常住的地方,那里是乡下。一条迷津似的小径从城镇向遥远的深林延伸,弯弯曲曲,在重叠的火凤凰树和桃金娘木间迤逦。昨天下过雨,越往深处走,满路都是烂泥。一脚踩下去,土腥味和植物浓烈的辛辣和芬芳扩散开来。
内斯在一块绿地逗留,他养了一匹马,一头牛。马蹄和牛蹄落进土里,踩出洼洞。里面积满清水。凯撒看见他时,水坑里倒映着火焰似的晚霞。这一刻天河灿烂,暮色翕动。54岁的亚历克西斯·内斯向自己招手,他没有忘记,一眼就认出来。
“好巧。”內斯用力拍他肩膀,“我正想告诉你,我要回德国了。”
凯撒只能想到一个原因。那就是死亡。在死亡面前,就算德国对亚历克西斯·内斯而言是一个伤心地,但他必须回到故乡,回到她身边去。
但你才54岁啊。凯撒看着朋友。他表现出一些老态,但这十分正常。自己在这个年纪之前就长眼纹,长法令纹。皮肤松垮了。刺青颜色淡了,图案位置偏移了。不再气势汹汹,精力旺盛,下午一两点钟就没精打采,变成一个瞌睡人。
可54岁不应是生命的终点。
凯撒吃內斯做的晚饭,乡间常见的杂炖,还有粗面包和奶酪。静寂的热气在壁炉里升起。他是仍在使用老式壁炉的少数人,坚持上山收集木头,劈成段,挨着墙根堆放得整整齐齐。
“我看新闻,世界杯要延期了。”內斯用火钳扒拉炭火,让更多空气流进去。凯撒咽下食物,回答说:“又有地方在打仗。”他印象深刻。自己有一位教子做了战地记者,差点被流弹炸死。
情不自禁,他多抱怨几句。內斯把舀杂豆粥的勺子放下,稍稍伸长脖子,歪着头看过来。
“凯撒。”他轻轻开口。
凯撒也放下餐具,一边擦嘴,一边回看。仔细观察,內斯真的是一个半百的人了。从前,內斯两肩上和自己一样有小面包似的隆起的肌肉,臂膀和大腿小腿都有棱棱的凸起。而他又很敏捷,跑动起来轻巧灵活。自从他在医院要死不活待了两个月,整个人瘦筋筋的,后来再不复从前的壮实。一副身胚高而瘦,现在更显得轮廓分明。
內斯面目全非了。凯撒又还是凯撒吗?
当然不是,他扮演从前的自己,只把身体套进躯壳中。所以內斯瞧见他的眉眼不同寻常,时间留下的痕迹更重。
“凯撒,我曾试着与亡灵的世界沟通。”內斯说,“有几次,我隐约碰到了那扇门。但推开就意味着被那个世界掳获。于是我原路返回。我不想被当作走火入魔的神秘学家写进讣告里。”
凯撒继续听,冷静耐心地看着內斯。
“凯撒。”內斯嘴里含着欲吐又难以吐出的野心,他当真走火入魔了,“死亡也是一种睡眠,只要成为更高维度的生物,我们甚至可以控制时间。凯撒,我们应该冲破生命的表象,揭穿一个天大的骗局。我不相信生死是世界运行的逻辑,一定还有没被发现的底层规则。只是我们还没有这个权限。”
说着,內斯双手胡乱舞动,口齿不清。凯撒急忙按住他的双肩,惊觉他比看上去更瘦。
“凯撒,凯撒!”內斯反过来用力摇晃他肩膀,“我认出你了,我一直都相信你。你获取这个权限,你控制了时间。我不知道也不问你来自哪个时代,但我是对的,我是对的!有人骗了我们,祂骗了我们所有人!!”
他发狂了,撕心裂肺地大笑,哭泣。影子投射在墙上像在火堆上跳舞的幽灵。
这一刻,凯撒感受到死神惊恐的情绪,它的反应从未这么强烈,可凯撒清楚看见它正在发抖。然后时间陡然倒退,自己又行走在乡间满是烂泥的路上。
“你在害怕,你心虚了。因为我的朋友发现了你们(死神)。”凯撒语气幽暗地说,“告诉我,你们如何欺骗活着的生命?”
“没有欺骗,我们收割生命,引他们进入轮回,这是世界诞生之日起就有的。”
“是活物都会死,但凭什么是你们来进行?”凯撒问。
“我……我不知道。”
“谁让你来到我身边,预言我的死期,允许向我展示死神的权能?”
“我的主任?”
“他到底是谁。”
“……他是我的主任。”
“又是谁给了他更高的地位?”
死神答不上来,它从未有过这样的疑问。
凯撒看着它。玩具熊玻璃珠做的眼珠,质地如此通透,像极了它空空如也的自我。
你没有自我。凯撒直截了当说出来。
没有自我,没有私心,没有**,没有共鸣。它只能看见自己的表象,不可能真正理解内心,触摸灵魂到底是什么形状。
凯撒重新和內斯见面,没有诱使他发疯发狂,平静地叙旧,撒一个谎,和他一起返回德国。
在凯撒印象里,內斯把她忘了,但心里仍有惦记。所以他加速燃烧生命,在54岁就化作灰烬,留下一地硕果供人瞻仰。最后他被葬在家族墓地,紧挨着他奶奶。
沿着台阶徐徐上行,在俱乐部大门前,两位伟大球员被认出,允许破例进入场馆。现在是深夜,除了值班人员,里面空无一人。
走出通道,一眼弥望夜幕下的绿茵场。凯撒脚踩上去,思绪漂浮在深绿海面。他回头看內斯,这个男人还有两天就要死了。他把自己逼得太紧,身体已经不堪重负。
他本会在两日后的下午,在回复学生邮件的过程中静静离开。他死在童年的家里。哥哥的孩子最先发现他走了,接着是姐姐的孩子。他是唯一没有结婚的那个。
“我没想到还能来这里走走。”內斯蹲下去,粗糙的手抚摸着草皮。长期接触植物,他的指尖和指甲盖缝隙里有洗不掉的深绿色,还有一些被烧过,以及被药剂腐蚀的痕迹。
他站起来,挺直腰背,朝夜空眺望,“我知道你是来接我的,也许,我应该用别的名字称呼你。你不是凯撒。”
凯撒哑然失笑,可自己又能作什么辩解。他确实不是时年54岁的自己。这一路上,从意大利到德国,又从內斯家中到俱乐部训练场,他小心翼翼,又不断引诱着內斯,要他给出真正的回答——
你到底有没有想起她,哪怕就一点点。
凯撒直接了当问。脱口而出的瞬间,大脑一片空白。他厌烦自己的好奇心和贪婪。他又成了目中无人的少年,不允许别人隐瞒,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把好东□□享。可这本来就是别人的秘密。真正拥有过她的是亚历克西斯·內斯而不是自己。
重点是她,不是这个男人。
凯撒说服自己,他没做错。他只是觉得不公平,他此生最痛恨不公平。她死到临头都在惦记內斯。但这个男人逃跑了,以为失忆就是最好的安慰。
浸没在泥潭之际时,凯撒听到內斯发出幽静的声音。
“我很想奶奶。”
凯撒朝內斯看去。內斯正在微笑,眼里有一片灰烬。
“我的墓碑会在她旁边修建。尽管我很想她,但这对我来说是惩罚。”
说完,內斯转过身去,背对着,不再言语。
凯撒徒然伸出手,但他已经得到回答,不能再把答案从头脑里驱逐。此刻他目之所及,亚历克西斯·內斯心中的秘密已然像群山绵亘,黑夜和死亡给它镶上一道边框,如同刑具。亚历克西斯·內斯受尽折磨。他还记得她,当时忘了,后来又想起来。
凯撒对內斯不满,因为他辜负她的感情。但其实他在过去某一刻,蓦然想起曾经爱过的女人,但到死都没有说出,死后也不能与她葬在一起。他惩罚自己,并欺骗了所有人。
“我不知道该称呼你是什么,是地狱的引渡人,还是另一个世界的观察者。因为你以凯撒的身份接近我,让我终于有机会坦白,我很感激。但仅此而已了。”
內斯声音渐渐低沉,情绪变得冰冷。漫长沉默后,他眼神渐渐涣散,凯撒感受到异样的燥热。一声尖笑从內斯喉咙里迸发,他瘦削濒死的身体剧烈发抖,他再次变得疯狂。已经没有秘密要死守,生命也不再受他掌握。但只要灵魂还自由,意识还清醒,內斯发出质问,怀疑世界表象之下的真相。此世星空之外也另有天地,另有危机和觊觎。
漆黑者、盗火者、无名者、无法者……
杜兰伊尔、二重身、黑曼德拉、脊骨鲸……
世界坩埚、祝圣院、蛇的故乡、龙的墓地……
一些闻所未闻的术语、称谓、现象以及生物从他口中继而连三迸出,亚历克西斯·內斯疯了又好像没疯,他曾亲眼目睹,亲手触碰,也曾前往异域,真实降临过。
凯撒瞠然看着,愕然听着。死神也被震撼,一个灵魂、一个自我正从它空空如也的内在挣扎着诞生。
亚历克西斯·內斯的声音越发撕心裂肺,空气中充满野兽般的哮吼。千万雷声从头顶滚过,与他一同呼啸。凯撒感受到这疯狂中尚有一丝悲伤和哀求。
没有说谎,一切都不是谎言。
亚历克西斯·內斯渴望有人相信自己。而这微弱的呼声被骤雨淹没。高声怒吼而狂悖的大雨撼摇他的灵魂。凯撒蓦然听到丝线断裂的响声,他再也感受不到友人的生命,唯有自己在狂风暴雨中喘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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