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食对死神来说可有可无。它最终没有拒绝,也没有解释,用棉花布团的上肢拿起叉子,卷着面条吃进去。
凯撒不在乎它怎么消化,端着盘子,透过窗户向外眺望。他的深层意识已经喷薄而出,沉浮在绿色和蓝色的风景中。死亡的逼近已变得虚伪,他当这回事不存在,不放心上,只确定自己在改变过去这一事上还将有所作为。现在是细枝末节的变化,一声突兀的哥哥,一个本不属于自己的拥抱。这些不重要,他也不留恋。只要她能活,越过21岁的夏天,他会表现像所有故事中那些不择手段的角色一样。
吃完午饭,凯撒对死神说,要再次返回过去。过去如何被重置,最终又呈现怎样的结局。如果没有人给出答案,那就自己寻找答案。死神答应了,它很乐意与凯撒一起解答。
这一次,沿着那条从主干延伸出来的全新分支,来到它刚刚茁芽的节点。她的梦里。
她想念哥哥,想念童年戏水的湖畔。可她记错地方,以为那里是国内,是度假胜地玛丽亚赫。
这地方凯撒来过好几次。湖水清澈,风景优美。啤酒味道和别处的不一样,味道更醇。还有售卖工艺品的修士和僧侣。这里是为数不多还坚持手工制作传统食物的地方。工业化和智能化把许多技艺和匠人杀死,一个后代不留。
不能说体育竞技仍需要身体对抗,这是一种幸运。身处其中,像躲进一间庇护所,外面凛冬降临,可庇护所能容纳的人数只有这么点。凯撒无数次走出来,和无数有自我需求的人一样被外界冲突折磨过无数次。这反反复复的抗争便是他们的命运,死而复生,直到彻底枯萎。
过去的玛丽亚赫,这里还很宁静,保留近乎完美的传统风俗和景色。
凯撒在湖边驻足,因为是在她的梦中,湖面倒影,山色和天光是斑驳交错,虚实不定的。水面也辨别不出自己的身影,只有一个似植物,似云层的轮廓。
“她来了。”死神坐在肩头,小声说。
凯撒转过身,看见她远远望着自己,脸上欣喜,也有些不可思议。死神的把戏对她不起作用,至少只有一半有效。她始终不知道死神存在,他肩头的玩偶是透明不可视的。而他存在感强烈,她直直朝他走来。
“哥哥。”她亲切地招呼。
凯撒对她竖起食指,观察她的反应。他发出轻微,又能让她听见的嘘声。她静止不动,安静等待着。
她能听见,也应该辨别出这声音属于谁。凯撒心想。可是她把我错认成早夭的哥哥,这意味着她无法明白,说话的人其实是我。
凯撒失落,又很庆幸。他回忆玛丽亚赫,繁星一样多的修道院,散落的火山湖,在徒步路线和帐篷营地附近总能找到浆果灌木。他对她招呼说,跟我来吧。然后两个人在湖面行走,但这体验令凯撒欢欣了不到一秒钟。他头脑清醒,就像一个人记得遥远故乡的模样,但那里已经拆毁。
修道院的修士生活贫苦,同时充满安静。人体最毒的器官不过口舌,他们长期噤声,默想。这里是一个同世界隔绝的哑巴会。正好凯撒不想说话,他深入她的生活习惯,拿自己和她相照。她接触的化工用品太多也太杂。无醛不成胶。他想起在某次环保活动上听到的话。忧虑是一条河流,一旦发源,就会有始有终,源源不断。他终于和她说话,把她带去阁楼。修士彩色的画稿迷宫一样包围过来。
“你应该留在这里参加灵修。”凯撒说,“你不必像修士那样过单调的苦日子,你只要待在这里,在好环境里养成好习惯,把身体调养好,这是我对你最大的心愿。”
为了让自己更有说服力,凯撒把普通人在这里的灵修生活仔细介绍一遍。他记性很好。尽管每天做五次咏唱和祷告,这对她而言难以坚持,但学习种植草药、水果,制作肉肠、奶酪,她完全做得到。她的手很灵巧,能在手工作坊找到工作,足以养活自己。
凯撒指向教堂旁的房子。铺着黑瓦,墙被漆成红色的桁架建筑,这些是被重点保护的传统建筑,定期维护,居住环境良好。里面有客房供给前来灵修的普通人。
“说是灵修,但你可以不研究神学。我只想你留下来。”凯撒声音渐渐哽咽,“留下来吧……”他渴望,又悲伤、颤抖至极,“我爱你如己,这是我的诫命。”他去握她的手,又一边把恋爱藏进心里的褶皱,缩进最私密最幽深处。它一直存在,但不被放出来。永远不会有这一天。
她拒绝了。
不久后,梦也消失了。
这次回溯让凯撒空虚至极,不是她的拒绝令他难受,而是这一切仅仅发生在梦中!
“其实降临在过去的梦中才好啊。”死神说,“万一你在梦境之外说服了她,又没有带来好的后果呢。梦里才有试错的余地。而且梦代表着一个人心中最深处的秘密。你从未如此靠近过她。”
“她的秘密是什么?”凯撒突然想笑,“一个人默默地想哥哥?这能是什么秘密,说出来丢人吗,这难道不是一件很自然很常见的事吗?”
“可是你忘了吗。她哥哥的死为整个家族带来怀疑,带来不和谐。而她证明这些裂痕一直都在,弥合之后仍会流血。”
是的,流血。凯撒沉默,缓缓闭上眼睛。疲惫感和孤独感让他不想说话。但他理解她那份思念为什么要被当作秘密处理。她早就不是孩子,而令气氛悲伤的话题不应公然提出,这个道理连孩子都明白。
于梦中再见到她时,凯撒已经默认自己哥哥的身份。他是她童年记忆的第一道刻痕,一个苍白幽灵,有时是一个忧郁的诗人。他坐在湖边不言不语,时间在翻页沙沙声中流去。
沉不下心来的时候,就去找舅舅,哪怕在他没有打扫过,乱糟糟的书房里待上十分钟,凯撒也感觉心里轻松许多。他无比怀念这位善解人意的老朋友,能有多善解人意呢,这简直不可思议。那是一个太阳强劲有力的冬天的下午。高悬的日头鼓舞老诗人,他主动走出家门,但对比他顽强挪动身躯,坚持前进的姿态,太阳神圣的光辉显得黯淡。
年轻的自己看见了,没有出声,没有惊动,把车开得极慢,陪他走过家门口的街道,直到红绿灯把两个人分开——凯撒以为他要先走一步,但老诗人没有在绿灯亮起时离开。
要拥有多么敏感的灵魂才能成为诗人?
凯撒感到不可思议。自己的尾随被发现了。在车上,老诗人和他描述第六感,有时它是一种预示,有时是耳朵或眼睛的延伸,有时又是一个清醒梦。
“我曾无数次从高处参加自己的葬礼。□□最终要毁去。但我们命运中最核心的部分仍不会因此被释放,要让无人知晓的秘密永远都是秘密。”
“所以你能感觉到我正在跟随你?”凯撒问。
“你我的核心发生了共振。我听到你的秘密还在生长,这让你心里长出结晶一样的痂。但你做得一点没错,除了光明之道,人也可以在黑暗中行走。”
“你发现我把什么藏在黑暗里了?”
“你爱她。我知道你爱她,并且保持沉默,会一直爱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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