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窗边等待巴蒂斯特先生的那十几分钟里,时间的针脚被堆得无比细密。琼将头靠在冰凉的玻璃上,目光总不自觉地落到雪地里的车辙上去。雪下得快,行车的痕迹被一层层覆盖,不一会儿就只剩个浅淡的印子。
她不知为何就想起了、洛丽丝夫人曾教给她的藏针法(给佩妮补洋娃娃时用过这个),棉线分明白得刺眼,在裂开的布面上架起一座雄伟威严的大桥。但等缝完最后一针将布片并拢,再攥紧棉线一端用力一拽——
白色的大桥一点点收窄,最后淹没在布艺的河中,仿佛从没存在过。
那位雪天行路的先生和他的车夫,就像藏起来的棉线似的。雪地里踩下的脚印早就被磨平了,琼低头去看商店门口结的冰,也看不出来其中还剩些什么(她在窗边兀自思考这些时,艾丽莎在一旁毫无察觉)。
但又像是藏起来的棉线似的,表面看不出,却在暗中起着大作用。
于是、虽然那人带进来的冷空气,也早就消散在了商店的熏香里,但琼终究是在巴蒂斯特先生回来前,隐约想起了什么:德尔佩小姐想起,透过衣帽店暗红的格窗,她看见了那位先生的马车上的窗户。
格窗四角堆着积雪,而中间那一块儿模糊不清的椭圆形里,方形的车窗愈行愈远。在那两层阻隔之后,琼毫不吝啬自己的目光。
没有莱克特先生的情报,她甚至猜不出那位前往巴顿的先生是谁。且不谈他姓甚名谁,有何罪孽、有何功绩,仅仅是她在一面之缘中所能窥见的事情,她也理不出个头绪。
德尔佩小姐记不得他的头发是否卷曲、眼睛是否清澈,记不得它们的颜色,想不起五官各是什么特点,整体又是什么轮廓。尤其她猜不出,他为什么而显得悲伤难过。
关于那位过路人,她什么也不知晓,却忍不住去想。
巴蒂斯特先生回来时,外面的雪下得小了些。他进门,从脱下的软帽里倒出些雪花和冰碴,接着绕到柜台后边去清算钱款。他低头划着账本数着钱,也不时抬头去看两人。
从他忖度的眼神里,琼读出他有话要说。她首先想到的是金钱交易上的问题,于是提前在心中思考着应对方法。可巴蒂斯特先生几番犹豫,最后却只是问她,为什么每种衣服只做一件。
“镇上的有些姑娘喜欢追求时尚,见到某家小姐穿了某某条裙子,自己也会想买一条。”他微微皱着眉,双手扶桌,“但她们慕名而来却发现,自己心爱的衣裳只此一件。”
他以为,自己因此损失了不少生意。
“为什么不多做一些呢?做一批,干脆开个手工工场。”巴蒂斯特先生嘴角挂着笑意,目光却在审视。见琼久久不开口,他又接着说,“当然,没有女人干得成这个,我也并非取笑你,相反,我的意思是——我的表侄在伦敦开了个工场,收益不错,如果——”
“我明白您的意思,但时尚嘛,就是头面人物的习俗。服饰、家具、语言、礼仪,都是这么传来传去的。”琼边说,边将钱接了过来,“我相信您所说的那些年轻小姐,大多数都愿意成为这个头面人物。于是没有什么、比一条独一无二的裙子更能成就这点了。”
她冲店主人笑着,招手示意艾丽莎把礼物拿过来。“说错了也别怪我,我只是拿自己世界里的狭隘偏见来说的。但或许我的狭隘偏见就是真理呢,毕竟年轻小姐的生活您也不了解,是吧?”
巴蒂斯特先生收了礼,也不再考虑德尔佩小姐是否有经商头脑,是否有雄心壮志的问题,只是听她的这番话,就证明自己从中还有生意可做。
“在夏尔镇像您这样的一家商店,每年的租金是多少呢?”琼临走前瞧着店内的天花板,状似不经意地抛出这样一个问题。
“位置中等的每年得三十英镑,要是连带着小阁楼一起租,三十五到四十不等。”巴蒂斯特先生捻着胡子,眼睛一转,“小姐,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妹妹要去伦敦上学,我打算组间公寓陪着她。”琼随口编了个故事。
“那伦敦的房价就更贵啦,不过用来住、总归是比用来营业要便宜不少的。”
回去的路上雪渐渐停了。艾丽莎记得出门时,琼曾说要同店主人商量,在平时向镇上的顾客推荐一下她自己——住在巴顿三岔路口的德尔佩小姐,可以为人量身定做衣裙。但直到离开,自家小姐都没有提这个事情。
艾丽莎终究是放不下心,问了出来。
“不用担心,艾丽莎。”琼的话语轻轻,笑得神秘。
乡舍的门口,赛丽亚正在卖力扫雪。康斯坦斯戴着皮手套捏雪球,趁前人不注意,偷偷砸了一个在她的棉袄上。小女仆怪叫一声,丢下扫帚去和她打雪仗了。
见到这一幕的德尔佩小姐开始忧心,自己是否不该预计着,将商店的小阁楼也租下来。但等一推开单薄的外门,她又有所回心转意了。
康斯坦斯将她拉进屋里,在圆桌上将账本摊开。“上次到城里去,我花1先令买了卷发器,1先令2便士买了薰衣草水,3先令买了副手套……茱丽叶的手套1先令2便士,她还花1法寻买了张街头卖的歌谣,说实在的,我有点欣赏不来她欣赏的作品,但她喜欢我也不好多说什么——”
琼笑着按住她的手背,示意她不必再说。“不用和我说了,我相信你。”她指指账本手册,要妹妹接着记,“做衣服的材料:两码长的粉色饰带,十便士;一码半的黑色薄纱,三先令;还有个新的人台,明天拿到了我再找你记上。”
“明天?明天史密斯小姐要来拿她改制的裙子和大衣,你记得?”
琼点点头,过去的顾客拿衣服(其中有从别处购买的)回来改制,这是常有的事。毕竟,除非特别有钱,人不可能从头到脚都是新衣服。大衣口袋改一改,裙子改个袖子,就又成了件新的。
只是这一来二去,女裁缝的名号终于被她坐实了。
“对了,约翰爵士邀请我们后天去庄园,他要举办个家庭舞会。”
“家庭舞会?”
“是,但我觉得也并不是什么正式舞会——和过去那种不一样,毕竟他没提前送请帖,而是临时托人来告诉的。”康斯坦斯说,“虽然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说是‘家庭舞会’,但我猜只是詹宁斯太太想你了,听说她回来了。”
看来伦敦并没有比琼更合适的玩笑对象,并没有多么引起她的兴趣。德尔佩小姐起身将椅子推回去,轻轻叹了口气。
“哎呀,巴顿呀,快搬来几位年轻小姐吧。倒不是为了詹宁斯太太高兴,只为我自己轻松一点。”她煞有介事地摇摇头,逗得妹妹一阵笑。
“快来几位年轻小姐吧!那样茱丽叶·德尔佩就不用臭着脸陪我玩了!”康妮用力朝屋子里喊着。
雪停以后的时间里,各人自扫门前雪,约翰爵士及莱克特先生带头组织在村内清理道路。不过一天半时间,主要道路就都被清理出来。于是在雪后第一天,琼托赛丽亚将衣服给史密斯小姐送过去,也顺路从她那爱好打听的小女仆那儿得到了些消息。
怪不得约翰爵士将今日的聚会称作“家庭舞会”呢,原来詹宁斯太太不知怎么地,只想着叫德尔佩一家过去。而史密斯太太又突然约定前来拜访,于是只好凑到一起,组成个不太正式的舞会。
不知为什么,琼隐隐觉得这是和那位过路人脱不了关系。
到城里去取人台成品时,她是带着赛丽亚一起去的。那孩子对路上的一切都充满好奇,包括驱车而过的贵妇人,也包括阴暗巷子里的流浪汉。但她最好奇的,一定是贴有标记线的人台——她知道那是用作立体裁剪的。
“告诉我,赛丽亚,你想学做衣裳吗?”
“想啊小姐,您教我吗?”
“不许再看窄巷里的那些人了,我教你。”
乡舍中空无一人,琼摇铃叫来了艾丽莎才得知,詹宁斯太太与约翰爵士早就来过。他们带着好几条比他们两人更热情的猎犬,将茱丽叶和康斯坦斯带走了。
那从伦敦回来的太太似乎有些急切,急切到不在乎礼节约束的程度——琼以为自己与歌莉娅关系不错,但两家的交情可没这么深。于是这种急切,倒让她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走在前往巴顿庄园的路上,迎面吹来的寒风叫人清醒,驱散了在城里人多聚集时的头晕。且有了这阵风,各种山野的气味都被吹来了,空中飘满了泥土、松针的气味。深绿的松树上顶着白雪,在弯曲的小路旁排成散漫的队伍,前面的遮着后面的,一眼看不全,也看不到尽头。
德尔佩小姐停下来正正帽子,又拎着裙摆前进。她抬头瞧着,觉着每根松针、每片六角雪花,都是极好的刺绣纹样。只是她总觉得,自己的手艺够不上专业,毕竟她不是学校里出来的,也没做过哪位正经裁缝的学徒。
她总能想起来自己从蒙格塔带走的那封学校的邀请信,紫色的封皮烫金的字迹,只是那远在法国的学校,琼怕是后半生都没有机会接触。那要是去城里找个学校,找个师傅呢?
就算她将整个乡舍都丢给小康妮,照说给巴蒂斯特先生的谎言做,真用一年二十英镑的制衣、改衣收入,给自己组间公寓,也还是有问题是无法解决的。那无法解决的事情,就藏在巴蒂斯特先生的口吻里,藏在一张无形的、巨大的嘴背后。
女人就是做不成男人能做成的事业,就像男人做不好女人该做的事似的。
于是那时的琼·德尔佩会像什么?怪人可以用来做形容,却也不太形象。她像一只无尾猫,挤在一群长尾巴猫的堆里。
琼又停下来正正帽子,喘口气,即使帽子的系带系得紧,根本没有扶正的必要。似乎是对今日的巴顿庄园的猜测,让她产生了某种一样的情绪。
就在她从思考中抽离出来时,许久以前就开始存在的马蹄声终于传进了她的耳朵。琼又赶紧拎起裙子,向路旁让了两步,以便骑马的人过去,也确保自己的鞋子不会踩进泥土里去。
只是预料中的过路并未到来。那匹马放慢了脚步,铁声“叮铃”,雪“咯吱”一响,似乎是那人从马背上下来。
“您——”
在他犹豫着开口以前,琼早已转头看去。在苍白的天空、黝黑的土地与深绿、棕褐的松林背景下,德尔佩小姐看见了,看见一双浅木色的眼睛。
她与米德尔顿夫人有失礼数地、瞧着她的金眼睛时一样,在想象中的、像刺绣一般色彩斑斓的头晕里,久久地看着那双熟悉又陌生的眼睛。终于,当琼·德尔佩有所惊觉时,她看出了浅木色中隐约的一抹薄荷绿。
“您——”
过年好呀大家!距离进原著剧情线大概有个两三章吧,顺便在这章后面再说明一下,原创剧情与人物较多,预计第一卷的前半部分和第三卷的后半部分都是原著衍生的原创剧情,接受不了的宝宝酌情观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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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女裁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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