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山羊剧(二)

我在港口附近的石墩上坐下。

记本搁在腿上,风从我脚边穿过,云层之下,海比陆地还要广阔。我心里的涟漪不时涌动着,那同海浪般的行迹,正一步步入侵我的思绪。

船要下午才启程。库洛洛不知道去了哪。

他总在我不想被提问题的时候恰好消失。我本来也没打算找他,这种时刻的心境太珍贵了,我必须施以救援,否则它会随波离去,海浪会冲走它的。我低头疾写,没一会儿手就热了。

我想不明白库洛洛是如何观察我并读懂的,我尝试罗列可能性以便分析。我已经确认过他现在无法使用念,然后是读心,这点存疑。但他走遍各地,阅人无数,早已清楚人说谎时会摸脑袋还是鼻子。他能读我,是因为我还没藏好自己。

合上笔记前,风正好把我写过的那页翻了回去。

天色昏沉,云像是块湿布,沉甸甸地垂下来。库洛洛在这时回来了。

“西尔维娅,再帮我占卜一次。”

下雨了,雨丝织出静默的帷幕。不问缘由,我从包里取出黑布铺在一旁的木箱上,小袋中沉睡的卢恩石再次被召唤,我摇晃着袋子,随后将它们倒落在黑幕上。库洛洛蹲下身,雨水将他发梢打湿,我的也是。他的手在那些符文上方悬停,他闭上眼睛,任直觉引导自己。

我第一次如此细致地打量他,多么无与伦比的面庞啊。雨水挂在他纤细的睫毛上,他的眼下,有一道被雨和阴影同时雕刻出的线条,水滴被重力安排着,停在他的唇角,又滑过下颌。

他选完了。第一枚如一支火炬,在雨幕中倔强地燃烧,下一枚是车轮般的轨迹,最末的仿佛一把直指苍穹的长矛。我的心跳不由得加快,这组合太过贴切,就像早已知晓我们将要踏上怎样的旅途,命运只是借我之手将路径传达。我拂去符文上的水滴,将它们逐一收回。

“你还没告诉我答案。”他说。

浮起的凉意像蛇一样顺着脊背攀上来,逼得我抬眼直视他。

“那你呢?”我再也忍不住,“那你又有多少,是愿意让我知道的?”

他一言不发,低头看着我,眼里倒映出幽深的海面。沉默在我们头顶旋转,连雨声都被放大,一切都停滞了。我以为他会维持这个状态,这是他的专长。

“盗贼的极意,就是我的念能力。”他终于愿意开诚布公了。

“和你一样,”库洛洛望向远处那艘停泊的船,“我的能力也是一本具现化的书,我可以盗取并使用他人的念能力。”

“但需要满足四个条件:必须亲眼目睹对方使用能力,且听其自述能力,此外,还需要对方将手掌按在书封面的手印上。”

“一小时内完成,视为夺取成功。”

笔记里的涂鸦是他的能力,这是一个多么离奇古怪的设想啊,而现在它却应验了。我紧攥着符文袋子,任冰冷雨水一点点渗入指缝。亲耳听到他承认,我不得不直面内心的动荡,努力回想自己究竟是什么时候写下那行字的。

他抬起右手,看向掌心:“使用时,右手必须持书并翻到对应的那页,一旦书页合上,能力就会中断。”

码头的广播声断断续续地飘来,又迅速淹没在雨声中。海涛撞上礁石,很快便崩溃下来,那阵阵涛声和当下的静寂可以归为一类,我愿称之为——震耳欲聋的沉默。

占卜结果已经流到舌尖,而我将它们吞得一干二净。

没等到我的答案,他与我擦肩而过,径直朝船的方向走去,没有一点犹豫。我看着他离去的背影,身体比脑子更快做出反应,水花在脚下飞溅,我追了上去。

“第一枚,肯纳兹…火之符文。”我快步走到他旁边,“象征埋藏的火焰重新燃起,失去的力量正在回归。”

库洛洛微不可察地放缓了脚步。

“瑞多,旅途之符。它代表启程,也许是一次真正的远行,也或是命运之路的开启。”

港口传来水手的呼喊和船钟声——我们的船即将启航。

我不由握紧拳头,命运的图景早已铺展,我将怀揣残缺的答案,和眼前的人踏上同一艘船。

“最后一枚,”我顿了顿,“帝瓦兹,它意味战士的荣耀与牺牲。”

自我们相识以来,我从未隐瞒过符文的真意,此刻也不打算对他说谎。

“帝瓦兹也预示胜利终将到来,”我放缓了语速,“但代价…是必要的。”

“我都准备好了。”

这便是他的回应。无论命运要他准备什么,他都已准备好。不知为何,我被这样诚实的言语刺痛,既为他的果敢骄傲,又为那种未知的心声隐隐担忧。那又能如何呢?我能做的就是和他并肩走进这场风雨。

我们路过一个吉普赛女郎的小摊。早在远处我就注意到她了,雨势变大时她才慌慌张张架好防水棚。彼时她正在她在布设一枚由风干草药和羊骨混编的护符,紫红色的细绳穿过木珠,却未系尾结。

我忍不住上前提醒道:“你系错了,这是给亡者用的结。”

“你见过这个吗?”她问。

“小时候有个老人教过我。”我右手握拳搭在下巴上,“她说:‘死人走错门,就会记起前世的家。’”

女郎望着我,我不知道那样的眼神代表什么。她将护符放到祭坛前,接着从盒子里取出一枚穿了绳的铜币,将它塞到我手里:“那请你收下这个吧。”

“给你个忠告。”我离开前,她凑到我耳边小声嘱咐,“你赠出的越多,消散得越快。他将因你得天予之物,也因你失所依之身。”

她的忠告像诅咒,而我却深信不疑,任谁都知道吉普赛人的预言是天赐的能力。

“……从我手中?”我在心里默念,脚步不停。

登上甲板,我回望来路,小摊已被雨雾吞没。

这是一艘私人客船,目测载客量上限约莫二三十人,船员不超个位数。甲板由木纹板拼接而成,没有游轮那样精致的布置。走道不算宽,两人并肩就显得拥挤,救生圈褪了色,但胜在干净。

整艘船分为三层,底层是机舱和船员舱,住客在顶层。房间是单人间,面朝走廊或甲板。公共区域在二层,一间供人多功能小餐厅,角落堆着旧书和一盘国际象棋。

我怀疑没有人会真的碰它。

船头是封闭的观景舱。透明的半圆形舷窗像一个巨大的眼球,睁开时只能看见海,不看你。

登船流程也是极简主义,欢迎词是肯定没有的,一个穿着海军蓝制服的男人将挂着房间号的铜钥匙递给我。

船员们正在搬货,一个小女孩站在舷梯下,她穿着一件松松垮垮的旧毛衣,怀里还抱着个破布娃娃。她低着头,像件没被安排好的行李。一名眉眼和她相似的船员突然走过去对她喊了什么,随即挥手将她推倒在地。那一下摔得不轻,但她不哭也不叫。他拎起她的胳膊往底舱拽去,仿佛拖的只是一袋坏了的东西。女孩一声不吭,像默认这是每次登船前必须完成的仪式。

我没想记住这件事。

雨没有要停的趋势,细雨霏霏,雨只知道要继续下去。

我后背发冷,鞋底踩在甲板上的声音让我觉得陌生。我踏进舱门,迎面是一盏晃动吊灯,船体正随着洋流轻晃,我以为是我站不稳。

一个人站在主甲板上,举着老式胶卷机,正对着舱门按下快门,我和身后的库洛洛一同被摄入镜头。

他放下相机,朝我咧了一下嘴,笨拙地表达“你们挺搭”。见我没理会,他顺着楼梯往下走,又去拍别的东西了。

后来他总出现,他不常同人说话,只在意光从哪里照进来。他成了船只记录人,咔哒、咔哒——快门声遍布整艘船。我记不住他的名字,不过我记住了他的眼神,我在心里叫他“快门先生”。

我独自走到船舷边,风把头发吹得一团乱。于是,我草草编了条麻花辫斜斜在肩上。雨还在下,船身前进时风更猛了,全身像被冰冻过一样冷。我知道我该回去洗澡,再喝点热水,我该清醒一点。

有阵不是风的声音在靠近,他来了。

“不进去吗?”库洛洛递给我一杯热茶,茶杯边缘还磕破了一角,属于古董级别。

暖意沿着指尖蔓延,我改用双手握住茶杯。雨成了雾气,水雾沿着船身爬上甲板,船身失了焦,一切都变得模糊。远方,水天不分的灰色交界里,某种在我意识之外流淌的东西在那深处苏醒。

命运会把我们带向何处?

一个念头在我脑中发酵,像雾气那样朦胧,没有形状。

透过雾气,我看见他微微扬起的眉毛,那雾气带着未成形的语言,化作奇怪的形状袅袅上升。他转身离开了,就像这杯茶,只是暂时借用我的手。风小了一些,我捧着茶站在原地。不知过了多久,我感觉头顶一沉,有什么毛茸茸的东西盖住了我。我伸手一摸,是毯子——他又回来了。

“你刚才去哪了?”我有些别扭地问。

他没直接答,而是看着我,嘴角浮起笑。有别于他计算好的那种。

“库洛洛!”我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怪,像嗓子哑了,“你那是什么眼神?”

“没什么。”他认真地看着我,目光落在我被风吹乱的麻花辫上,连眼睛里都藏着一种可爱的光,“只是觉得你现在的样子像只小动物。”

我气得转过头去,耳尖开始发烫:“你说话能不能正常点?”

他没回。这次他真的走了。

我披着那条来路不明的毯子走回房间。心里暗道不妙,一边觉得自己像傻瓜,一边居然又觉得蛮暖和。

西尔维娅,你真的完了。再往前一步,你就要掉进去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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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山羊剧(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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