夤夜,车窗泛起薄薄的水雾,我站在走廊里,等待着他的出现。我厌恶等待时假装不在意的样子,却又挺直脊背,摆出从容的站姿。
咔哒一声,包厢门被打开。库洛洛从里面走出来,看见我时他明显顿了一下,接着,他站住脚。站台上没有灯,外面是浓得化不开的夜色,空调照常运转,出风口里发出低低的呻吟。
我就知道他要走。他就站在那儿,目光落在我的旅行包上。一只普通的小包,却能装下孤注一掷的决心,我的心中还装着对同类近乎病态的执着。我并不奢望理解,我只是想求证那盘踞于灵魂深处的空洞并非我一人所有。
列车靠站了。
“好巧,我刚好没有地方去。”我说出早已准备好的台词,“你走你的,我走我的。万一顺路呢?”
我在等他亲口说“不”,那样我就能彻底死心。
我早该死心的,不是吗?
可他什么都不说,目光一寸寸沉了下去。库洛洛越过我走下车,没有道别,也没有邀约。那我权当是默许了,允许我靠近一步,定然是他权衡后的选择。对于这样的人,一步已是奇迹。
就这样,我跟着库洛洛走出火车站,他走在前边,没有说要去哪。我跟着他走过两条街,又穿过一条安静得像剧场后台的小巷。路灯下,一辆不起眼的轿车停在路边,车还没熄火,发动机的嗡嗡声在夜风里持续不歇。
“这是你的车?”我问。
“不是说顺路吗?”他打开车门,顺手将随身行李甩到后座,又塞给我一张地图。我愣了会,立刻开门钻进副驾。我以为他早就计划好这一切,或者有人暗中配合他,直到他松开手刹,背后倏地响起一阵叫骂。
“你给我站住!”
库洛洛一脚踩下油门,将那倒霉蛋的声音甩在尾气中。街道开始后退,汽车驶入沿海公路。我摊开地图,上面标了几处临时船只停靠点,都是东线。
夜露深重,车窗很快泛起水雾,月光碎在海面上,亮晃晃的。我盯着那些颤动的光点,突然有点迷茫,我不确定这段旅程有多长,但我确定,我不会中途下车。库洛洛开了整整一天,沿途经过汽车餐厅,他买了两份汉堡和咖啡,全程没问我想吃什么,只是轻轻把纸袋放在我腿上。我们在车里吃完,他稍作休息,又继续赶路。
抵达码头旁的小镇时,天又开始黑了。风里隐隐带着水汽,海浪拍在堤岸上,带着一种咄咄逼人的力量。
车在一间小旅馆前停下,这里看上去很普通,没有招牌,门口立着一块字迹模糊的价格表。库洛洛熄火下车,我紧随其后。他走到前台,没有登记也没有说话,而是递出了什么,前台也没多话,把钥匙给了他。
库洛洛没问我要不要另住。他随手抛起钥匙,又稳稳接住,头也不回地朝楼上走去。我站着没动,直到他的脚步声原来越远,才慢慢跟上去。
房间在三楼,走廊尽头,木地板年久失修,每走一步都会发出声响。库洛洛打开门,将钥匙挂在门后的小钩子上。我站在门口扫了一眼屋内的布置,房间不大,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两张靠墙的椅子。窗外便是港口,整个世界变成了一间备用剧场,而我们负责饰演临时搭档,这种形容也不过是没有缘由的假托。
关门之后,房间里徒增寂静。它看起来确实有些挤。
“只有一张床。”我说。
他把外套挂好:“只剩这间。”
我点头,把包放在桌上,拉链一开,瓶瓶罐罐一路滚出来。走得太急,之前泡的酊剂我一股脑全塞进去了。像草药一样,每种酊剂都有自己的作用,止痛、安神、诱梦。多数时候对别人有用,对我没用。
我在列车上调了一半,打算趁今晚将剩下的补全。
“你带着这些?”他忽然问。
“我得把它们处理掉。”
我低头,找出还算完整的滴管瓶,将所有的盖子打开,草木香在空气中溢开。我将酊剂依次滴入小瓶中,其中一瓶我还加了几滴早前调配的综合酊剂,味道偏苦,带着些皮革味。我凑近闻了闻,有点像老房子的门把手。
“这个给你,”我递出一瓶配方较温和的,“可以助眠。”
库洛洛没有立刻试用,把玩一番后,他随手将它塞进包的内袋。随后,他在桌边坐下,摊开地图,继续埋头整理他的笔记。笔尖跃然纸上,沙沙的声响忽近忽远。
我拿起书,却一句都读不进去。
没有人提议谁睡床,谁睡地板。我们都默认彼此的存在只是过渡性的,不值得为此打破任何秩序。
一张桌子,一盏灯,一整夜沉默。
我做了一个梦。梦里的库洛洛在读一份我从未见过的资料,读得像审讯报告,他嘴唇微启,念出了我的名字。
我惊醒时,库洛洛正坐在床边,他把外套穿上了。
“你说梦话了。”他说。
我的指节绷紧,整个人都进入警备状态,比起担心自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我更担心他诈我。
“我说什么了?”
“一个名字。”
从这一刻开始,他获得了新的权力,他找到了我身上的裂缝,可我竟不怕他知道。我真的喊了谁的名字吗?他起身走到窗边,天快要亮了。
蜘蛛头目的步伐一如既往地轻巧,但并非蹑手蹑脚,他只是以寻常姿态走进我清醒的灵魂。
“原来如此。”他打量着我给的香水,自言自语。
“西尔维娅。”他将瓶子放进口袋,目光转到我身上,“你从来没有真正剖析过自己的能力,对吧?”
他的话如落石般源源不断砸向我。
“或许你能够创造情境,让它短暂显化,类似记忆的调取与重构。你可以通过能力提取别人对你的记忆,也提取你对别人的残留印象,把它们植入当下。”
“当然,这只是我个人的推测。”
我一时语塞,思维被他强行拉入了不着边际的暗室,当然,不排除这种可能性。我朝外望去,海上粼粼的光点,此刻仿佛变成名为记忆的碎片。
我咬住下唇:“看起来,你比我更早知道我的能力。”
我回想起自己最初的选择。隐藏念能力者身份并不是我一时兴起才决定的,这算是策略之一。长久以来,我都没有把重心放在能力开发上,因为我始终无法确认梦境书写者的代偿机制,我也不记得自己是否定下制约与誓约。其实,我隐约记得自己曾因此失去了什么,我只是不想重蹈覆辙。
我把他说的那些都记在笔记上。长时间缺乏睡眠令我头晕目眩,我看向一旁的床铺。
不睡白不睡。草草洗漱一番,我直接躺了上去。
再醒来时,天已完全亮了。
库洛洛坐在我昨天的位置,他在读晨报。桌上放着两杯咖啡和一袋三明治。我看了眼身侧,床单有轻微下陷的痕迹,有人躺过,时间不短。
“你早上出去买的?”收拾完自己,我自觉地拿起三明治。
他的注意力全在报纸上,轻轻嗯了一声算是回答。
垃圾桶里躺了一些面包边。
好挑剔的人,连面包都只吃中间最软的部分。
快入冬了,窗外有几个孩子在放风筝。早上的风不小,线被拉得很紧,风筝抖动着往高处飘去,孩子们在岸边奔跑,笑声和叹息混杂在一起,被风吹得散落一地。风虽大,却绕过我的灵魂。风筝消失在云里时,我听到了“啪”的一声,不过那只是我自己的声音。
才九点不到,吃下最后一口三明治,我问:“今天我们有什么安排么?”
“等你吃完,就该走了。”他合上报纸。
闻言,我一口气喝完咖啡,迅速把包整理好,和库洛洛一起离开。
刚走下旅店门口的短阶,海风就让我打了个寒噤,港口永远这么讨厌。咸湿中夹着说不清的铁锈味。不过,港口也永远醒的最早,船只早早开始运作,叫卖声此起彼伏。
我们保持着昨晚的队形,库洛洛在前面走,我稍稍落后一点。售票处没人排队,我不关心他在被通缉的状态下是用什么方法买票的,总之他付钱,我收票,整个过程没有交谈,仿佛早已排练好。我们走在海边的石子路上,身侧是一排旧厂房。马路对面就是海,港口不断传来船鸣,潮湿的风吹得我脸颊刺痛。
或许快入冬了吧,风无孔不入,直勾勾灌进衣领,我冷得跺脚,只能把手藏进口袋。它又从我身后路过,像是一声叹息,我以为那是港口的声音。可除了库洛洛和我,周围什么都没有。我低头往前走,却发现脚下变成了泥土路,我眨了眨眼,风还变成了完全相反的方向。墙上那块脱落的白漆,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一张老旧的卡通海报,它被雨水打湿了,还缺了一角。眨眼之际,上面又多了一排被水晕开的粉笔字。
“这里是尽头,也可以是开头。”
潮气霎时浓了,含糊不明的香味混合着**的味道。我没能立刻分辨出它们的来源,只觉得脑子里某个地方开始发热,而身体却比任何时候都更冷,早知道就多穿一点了。
我不是在做梦,那种潮湿的香气,那块脱落的白墙,那句粉笔字……它们不该出现在这条路上。直觉告诉我,它们属于我曾经踏足过的地方。我朝前走去,竟有种正在走回童年的错觉,我的呼吸不再平稳,“圆”也开始不受控制地扩展开来。
我没有睡着,更没有使用梦境书写者,可能力就这样被触发了。是不是因为我在列车上动用了梦境书写者?那时我以为只是小小的改动,未必会引发连锁反应。现在看来,也许是我低估了能力与现实的界限。
我下意识环视周围,刚刚我站过的地方出现了一块湿润的影子,像是有人从水里走出来站在那儿。远处传来孩子的叫喊声。
“回家吧——”
景象轰然崩塌。雨声、海报、粉笔字,一切都像纸屑般被风吹散、消失。
“这就是你的能力。”库洛洛站在光线最薄弱的地方,他看我的眼神像是想把我从骨骼一直拆到呼吸,再一寸寸研究个遍,“它做到的,远比你想得要多。”
那可能是他的记忆,也可能是我的。但我没理由能看见。
“西尔维娅,”他抬起手,做出我熟悉的思考动作,“这世上,能做到这一点的念能力者寥寥无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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