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毒素(三)

列车终于恢复运行。车内广播把那场爆炸归咎于操控系统局部异常,用词极为克制,播报员的声音干巴巴的:“副控室负荷偏移,局部温压异常,无乘客伤亡。”

我隐约记得那声爆炸,听起来不像电路故障。

真实情况是,辅助操作舱几乎报废了。整列车被迫进入“临时安全巡航模式”,每运行两小时,就在中继站强制停靠。表面看是补给和检修,实则是冷处理,给官方争取时间把损失数额压到最小。也正是在技术停靠的空隙,让他有机会带回那本书——后来我们整段荒谬对话的源头。

爆炸后的第五天,列车抵达一处临时检修点。

他照常靠窗坐,手边放着一杯黑咖啡。我特意坐得离他远了些,隔着一张桌子、一段风景和一句酝酿许久的质问。

我在心里反复告诉自己:拉开距离是必要的,这种被他牵着走的状态本就不该延续。

可意识并不总归顺于理性,每当他起身出门,我又忍不住担心他会就此离开。这种矛盾的念头令我恼火。

库洛洛没回头。已是末秋,西风取代了南风,空气都变得有些凉,他换了一件夹克,走得并不快,帽子照例扣得很低。从车窗望去,我看见他在站台尽头几个简陋的小摊前停了下来,翻起了书。

我暗自松了口气。

他回来了,他手里多了两样东西,一本全黑的笔记本,还有一本封面我没见过的书,我原以为是地图或者某种情报册。我偷瞄了眼,蓝底红字,一个女生站在中央,双手向前竖起食指,站在他前面的是个长着人脸的太阳,表情略带不屑,正模仿着她的动作。他随手将书放在桌上,没说一句话。我总觉得他是故意摆在那里等我问。

我没给他那个机会。

夜里列车再次靠站,我一个人下了车。站台不大,只有一个摊位,防水布拱起的顶棚随着夜风鼓起又收回,像随时要塌下来的帐篷。杂志和漫画被堆成了一座凌乱的小城堡。我本只想晃一圈透气。那本书就躺在最显眼的位置,蓝底红字,搞怪的图案,和白天库洛洛放在桌上的那本一模一样。

看起来像漫画。我盯着那本书出了神,风又吹了一阵,我买下了它,顺带要了一个深色塑料袋。

车厢熄灯了,库洛洛也已经睡下,我轻手轻脚爬上床,拉紧了床帘。然后,我从袋里拿出《鼻毛真拳》第2卷,阅读灯太亮了,我干脆打着手电趴进被窝里。居然真的是漫画。我不相信他会喜欢看这种东西,如此搞怪出格的风格也不太可能成为他的选择,但秉承着“库洛洛要看应该会有更多内涵”这样的信念,我认真看到了最后一页。漫画里的角色基本都只拥有一种真拳,他们会用这个能力一直打人,也会被别人打。除此之外,剧情简直毫无逻辑,战斗方式也异想天开,笑点怪异到我不能理解。唯一的正常人角色仅在恶俗耍宝和政治映射时出现,且只负责在混乱中吐槽。我觉得自己被耍了。

或许真拳不单是指招式,而是像念能力一样,是每个人一辈子执着的方式。我也有自己的真拳,它打不出高额的伤害,但能在不被看见的地方书写世界,在不被理解时仍然保持语言的准确,用以对抗源源不断的虚无。

而库洛洛,他是那种可以随时换拳,但始终不让你看清哪一拳的人。

他到底为什么故意把它摆出来?我把那本书塞到枕头底下。绝不能让那家伙知道我也跟着买了一本,这是我还没认输的证据。

之后好几天,那本蓝色封皮的书都会出现在桌上。他看得入神,有时也在他新买的笔记本上写写画画。

终于,在某个下午茶的时间,他手中的《鼻毛真拳》成功唤回了我久久遗忘的好奇。

它对我的眼睛来说太吵了。

“那是……书?”我忍不住问出口,立刻就后悔自己沉不住气。

“嗯,漫画。”他声音里夹杂着恼人的诚恳,“你没看过?”

“我还以为你只喜欢《资本论》。”

“漫画也有自己的哲学。”他顾自说着,“一种混乱的,极端自由的精神结构。”

“你喜欢的果然都是……没人能完全理解的东西。”我感觉自己要掉进鼻毛哲学陷阱了。

“不。”他今天意外地耐心,纠正道,“是我只喜欢没人试图理解的东西。”

我一时难以消化,我宁可相信他只是在说某种暗号。

“你确定不是在说某种暗语吗?”

库洛洛又倒了一杯茶,推到我面前:“这是我小时候喜欢的漫画。比起那种灌输式的道德故事,这部要自由得多。”

我只能努力维持镇定:“那你的‘剧团’……”

“你可以理解成,是我带领他们认识了鼻毛真拳的哲学。”他取出夹在笔记里的地图,一边研究一边记录着什么。

我有太多问题需要思考和诉说,可最后它们在我心里被揉成了一团。

“你是不是那种看哲学会背拉康,看动画片会哭的人?”我问。我本打算用包装成玩笑的挑衅刺穿此人的完美外壳,没想到他连停顿都没有。

“《鼻毛真拳》确实有自己的哲学。”

“等等,你不会真的把那个当成精神食粮吧?”我噎住。

他丢过来一个标准的假笑,然后立刻恢复了没有表情的状态,继续研究地图。那种仿佛永远不会为任何情绪多停留一秒的神情回到了那张脸上。

他讲得那么认真,几乎让我觉得自己才是那个没理解世界运行法则的人。真正让我心慌的不是这些话,是他那一瞬间真的剥掉了伪饰和防备。恍惚中我竟有些恨起自己来。恨我眼光太毒,居然能从一句话里捕捉到一缕最不该出现在他身上的东西。

我不该看见那种表情,我本不想看到那种表情。

哪怕是残存,只要它还没被碾碎,就会把一个人从“象征”变作“人”。我本来只打算观察库洛洛,就像记录濒危动物那样。可我在他的眼神里偶然发现了纯真,这让我不得不把如今的他与原先的他区分开,与他的本性区分开。我陷入了龃龉,在内心里,我从不偏袒任何东西,世界在我眼里是独立的个体,虽然如此,这时候我已经不具备客观评价他的能力。目睹这些的我,日后真的还能再将他去人化吗?

他笑,他说着同漫画中一样无厘头的话,他讲自由的精神结构,甚至会为它思考许久。这一切都是真心的。

库洛洛·鲁西鲁。他活着。有奇怪的喜好和坚持。

我开始想知道,那个小时候看《鼻毛真拳》的他,是不是也在翻到某一页时,觉得世界其实是一场不太好笑的笑话,得靠一本没头没脑的漫画撑过去。

偏偏是他自己把书放在桌上,他自己说的那些话。我摸不透他的底,也不知道他是如何摸我的底,又神不知鬼不觉将我防御的城墙搬走一砖一瓦。

我又开始和他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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