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没关,也没必要关。我仰面躺着,内心非但没有任何罪恶感,还多出几分轻盈。如果库洛洛把它放在那儿,就说明它在等我看。
门没锁。我有点希望他现在回来,又点希望他晚点回来。
房间被光线翻开一部分。日上三竿时,我才揉着眼睛醒来,已经很久没有休息得这么好了。
桌上的笔记本不见了。
我简单洗漱,换了件浅色的毛衣,又喷了两泵自制香水。我出门时,米拉正往门口挂槲寄生花环[2]。
她昨天明明说这里只过落籽节。
“西尔维娅,你可算起来啦。”她叫住我,“节日都开始了。”
空气里混杂着香味,熟果皮、蜂蜡、干花,还有些许炒谷物的焦香。广场上摆起了一排小摊,人们沿着长藤架摆出各自的工艺品。丰饶角制品、苔藓香包、染布,还有孩子们用稻草和麦穗编的“风神人偶”。
出门前米拉告诉我,在今天,索利塔的孩子们被允许对大人撒谎。哪怕是明摆着的谎话,成人也必须接受。这是落籽节一直保留的节日游戏,我想它大概象征着愿望的虚构许可。
我买了两枚丰饶角配饰,它们做工细腻,外壳刻着一圈我不认识的文字。走出集市,我正准备回去,却在藤萝之间看见了他。在一众穿着传统服装的镇民当中,库洛洛的背影格外显眼。他站在摊位前,小贩举起一串串风铃供他挑选。
纠结两秒,我还是走上前去:“你要买风铃吗?”
“没,只是想听听声音。” 他没转头。
摊贩又摸出几串,他拿走其中一枚形似核桃的陶制风铃,色泽朴素,声响却清脆得很。
“这个。”
付完钱他转手把铃铛递给我:“你听听。”
我没接,他的手还伸着,风吹过,铃铛自己就响了。
“你买了什么?”他收回手。
“好像也没买什么……哦,对了。”我从口袋里掏出一枚丰饶角,“这个给你。”
广场的方向升起一缕烟,人们点燃了麦穗。
“希望你一切都好。”我说。
库洛洛没说什么,只是接过那个小东西,又随手把它别在了衣领上。
风绕回来了。我忽然觉得,小镇比沙漠还要安静。我们沿着集市又走了一圈,他没说什么话,我也没有。
黄昏来临时,我们站在广场的另一边观看仪式。村民们排队上前,将小陶罐埋入土中,他们动作很慢,铁锹一点点推土覆盖,每掩埋完一个罐子,就插上一支干花。
全程没有人说话,像是在举行葬礼。
我站在那,看陶罐被泥土掩埋,想象下一秒它就会发芽开花。
这是索利塔自己的运转法则。必须先舍弃,再去祝愿;必须先埋藏,再去期待。
仪式结束后,镇民们全聚在广场周围的阶梯上,一起喝一种叫“发芽酒”的东西,米拉特意跑过来递给我们一人一杯。据说这是用去年未能发芽的种子和花朵一起酿成的,味道和普通的啤酒没什么区别。没喝几口,我心跳就快了起来。
主持活动的老者站在临时搭建的舞台上,念了几句我听不懂的索利塔语。米拉给我们当翻译,说每一粒种子都会以自己的方式回到你身边。
我刚要鼓掌,才发现四周没人拍手。孩子们举着风神人偶,围着燃起的篝火跳舞,大人们则敲击碗沿,发出水滴落石般的清响。
我转头看库洛洛,他也刚好望向我。这种下意识的对望根本避无可避,我试图调整视线的焦点,但没有成功。库洛洛绝对有一种能叫任何人着迷的力量,就好像若是我听之任之,他能把我全部的灵魂和禀赋卷席而去。
只需一眼。
是我更害怕了。我害怕这样的感觉,我害怕自己有弱点。我不想让自己的生命受到任何外来影响,我的天性便是如此。
我们提前离席,在镇子里闲逛,路过一段干裂的葡萄藤,风一吹过,它就晃动出声,像一根走调的弦。我看着地面的砖石,话仿佛被发芽酒卡住,哽在喉中。库洛洛已经走在了前面。
我必须这么做。
“库洛洛。”我叫住他,“拿走它吧。”
前面的人停下来,却没回头。
“你是不是还没弄懂?西尔维娅。”他终于开口,“如果我拿走你的能力你会变成什么样,要我告诉你吗?”
“不用。”我小心地看向他,“我知道。”
“那你还……”
“你这人怎么这么奇怪啊,”我打断他,“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吗?你不是一直很坚定吗?”
只要他这么做,我能卸下藏在身体深处的盔甲。
他走到我面前,目光直直地看着我,这是我最怕的时刻。
“你是不是觉得我疯了?”我想笑,但笑不出来。
“疯子才会怀疑自己疯。”
我颓然垂下眼,气势也弱了一节:“那你觉得你疯了吗?”
他滞了一下,对我说:“我从不怀疑任何事,包括我疯了。”
他的身上铸满了月光,许是错觉,我似乎看见他的眼神暗了下去。
“我不要。”他说。
多好笑。俘获我、将我套入蛛网的人,现在竟想松开网扣。
他很平静,我没注意到他手指在裤缝边蜷了一会,像是想握住什么不该存在的东西。
库洛洛用言语给了我一记耳光,我愣在原地。
我从来没想过他会拒绝。
我不是为了他留下来的,我不是。我是来结束这一切的,只要我退场,一切就能归位。可他突然跳出了棋盘。
他拒绝了。
他选择让这盘棋悬空,不落子也不收回,就像他一直以来做的那样。这个人一句“我不要”就想剥去我的决心。这像话吗?
我不甘心。
直到葡萄藤再次被风吹响,一声声,像风铃没挂好。
“你已经很虚弱了,连圆都无法长时间维持。”他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替我捋了捋额前碎发。
所以更应该结束。
我不再试图从他眼里寻找什么不存在的东西。我既已经准备好赴死,为什么你却不肯让我消失得干净一点?
库洛洛似乎在斟酌什么。他的脸离我越来越近,他俯下身,用额头贴住我。在风声里,我们互相听懂了彼此最荒谬的心跳,像在经历一场微小剧烈的地壳运动。我们抵头不语,只剩下呼吸,酷烈的,以整个生命燃烧作代价。
他决定和我一起安静地死上一会儿。
“我还没看到过《鼻毛真拳》的结局。”他突然开口。
库洛洛一本正经地说:“如果哪天我死了,记得替我看完那本书,晚点再和我剧透。”
说完,他撤回了身子。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做出反应的,大脑一瞬间闪过无数可能,可最终我只是低下头,发出一声闷闷的哼笑。
“这种时候还讲这种话,”我的声音有点哑,“你这个人……真是好糟糕啊。”
“你才是,偷看我笔记还不认账。”他的清醒与遥远似乎被风吹散了些,我甚至还从他脸上读出一种挑衅。
我吸了吸鼻子,同他一起慢慢往回走,眼角热热的。
一只温热的手轻轻碰了碰我的指尖。有些触碰再轻,也会留下比拥抱还深的印记。就像库洛洛方才那些话,看似是逗我开心的玩笑,但其实那是他的遗言。
我捉住那个温度的来源:“开始看《鼻毛真拳》的时候,你已经在流星街了么?”
“更早。”他说,“在我还没有杀过人的时候。”
“……”
他根本不知道他偶尔溢出的纯真给我带来过多少苦恼。节日里的小孩库洛洛·鲁西鲁撒了个无伤大雅的谎,而我必须原谅。
我们折返回去,彼此的身体总是笨拙地蹭到对方的手臂上,恍若醉酒的人拉着另一个人在走,时不时触碰着对方。
最后他牵起我的手,轻轻捏了一下。
[1]《鼻毛真拳》(ボボボーボ?ボーボボ)的英文。
[2]槲寄生(Mistletoe),一种常年青绿的寄生植物,冬日仍能结出白色浆果。象征坚韧与永续,在欧洲民俗中被视为神圣植物。在西方节庆文化中,槲寄生也常被用作圣诞装饰。圣诞节当天,人们习惯在槲寄生下亲吻,寓意和解与祝福。
大家好,这边想要一些真实的反馈。无论是喜欢的地方还是觉得可以改进的部分,我都很乐意听。我会在完结后会□□本作精装图文合志,领取条件是眼熟度 完结后的一点点段评(300字 )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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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荒漠孤魂(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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