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阿尔曼德(二)

他的话化身一根长针,刺破空气,将我钉在标本柜里。我一时乱了呼吸,想出声反驳,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没给自己上锁。” 他平静地将事实摊在桌上。

正因为他说的时候不带任何情绪,才让它成了一纸宣告。我默默了移开视线。

“或许我的故事已经开始了,只是主角还没察觉。”我小声辩解。

这本书完成的时候,我只觉得自己把它封进了所谓的安全地带。对于能看懂的人,这无疑是把心脏放在橱窗里展览。可我从未设想过有人会真的看懂它。

“那你应该提醒他,别走太远。”他说。

他用自己擅长的、属于盗贼的方式,偷走了我所有的退路。

我一把抓过笔记本,想写点什么掩饰情绪。可我清楚,从今往后,我再写不出其他旅人了。因为眼前的这个人,他只要看我一眼就知道我打算写什么。

“你怎么知道是我写的?”

“符文。”他翻到扉页,指了指中央的卢恩字符,连我自己都快忘了上面印了这个。

“还有写作思路。”他补充道,带着一种不容否认的肯定,“你的观后感也这样,先陈列感受,再补全结构。”

他垂下眼,把空白留给我。这听起来无懈可击,可我总觉得不仅是这样,他隐瞒了什么。

思绪发散开来,下意识地,我捂住嘴,企图修筑并加固内心那道防线。而下一秒,我用余光瞥见他做了一模一样的动作。指节抵在唇上,肩膀略微内收,他把我最不自觉的习惯变成了他的镜像。连我的防线也被他占据了。

“你果然在学我!”我差点站起来。

他放下手,说得理所当然:“没有,我本来就这样。”

“你骗人!”我大声说,呼吸又急促起来。

库洛洛往后一靠,眉目间没有得意,反倒透着一丝道不明的恶趣味。我抓起书,又放下;再抓起笔,又放下。

“你……你太幼稚了。”我咬牙切齿,甚至词穷。

“嗯。”他不反驳,双手交叉放在脑后,“这点倒是和你一样。”

我瞪他。他不说话。

我继续瞪他。他居然笑了。

最后,我双手捂住脸,只觉得再多看一秒自己就会先投降。

一块不能被风磨平的顽石。库洛洛给我的感觉就是这样,他话不多,眼神更是冷冽。可我竟然越来越习惯和他相处。我们之间的默契似乎只在暗处生长,说不清始末。某天我醒过来,他已经在我生命里了。

而今我们正在进行一场意识上的博弈,落子太快会让试探显得刻意,太慢亦是。这种交流状态并不是我能独自维系的,库洛洛比我更聪明,他知道哪些话不该说破,他的语言、他的沉默,巧妙弥补了那些我没说出口的需要。

我敢肯定的是,他一定没少打听我,从哪里来,要往哪去,以及连我本人都不清楚的部分。他不是我该靠近的人,这我比谁都明白。我也知道他说的每句话都不可信,可我偏偏就对此上瘾。

好奇未知之物是人类的本能,我好奇他,更好奇我自己。这种执念一旦俘获本心,便再难消去。风景在远处延展,一格一格地倒退,而他靠在那里,眼神早已飘到窗景之外。

我抬手遮住嘴,低头偷偷弯了弯眼睛。再抬头时,库洛洛正好也捂着嘴。他还是那副天塌下来与我无关的表情,甚至眼神都没聚焦。正因如此,巧合变得自然了。我将此视作一枚暗号,一种状似友善的示好。我真切地觉得他在用自己的方式回应:我看见你了。

列车驶离阿尔曼德不久,外面开始下雨了。将个人物品收好,我立刻爬上床,昨天到现在还没睡过觉,我把脸也一起埋进被窝。

我没想到自己会睡这么久。再睁眼,已经是第二天了。

我是从梦中惊醒的。我只记得有一团浓墨在梦中翻涌,它一会儿像水,一会儿像火,还有各种声音在我耳边低语。爬下床时,我发现我的笔记本躺在桌上,书页前端自然翘起,我昨天忘了收好笔记。介于某些人有偷瞄的前科,最近我基本随身携带。

对面,床帘紧闭,他难得会睡这么久。我用车内电话订了两份早餐,终于在沙发上坐了下来。我开始翻看笔记,这一次,纸张自然停在了某页。我似乎并没有关于这个图案的印象,上面写了“盗贼的极意”几个字,看起来像本书。笔迹是我的没错,可我压根不记得自己写过。我盯着纸发懵,忽然,旁边伸过来一只手,在涂鸦上点了点。

“这个,你在哪见过?”他声音还带点哑,应该刚醒没多久。

“我不知道。”我下意识摇头。

“西尔维娅。”他凑近确认那行的字,“你似乎很了解我的能力。”

几乎同时,窗外一道白光划过,惊雷炸响,连玻璃窗都被震动。

这是他第一次叫我的名字。

我没注意到他什么时候坐近的,甚至没注意到他刚才喊了我。

“呵,你倒是很擅长挑书看。”我快速合上笔记,“下次借阅前记得先打招呼,不然会显得很没家教。”

雨没有要停的趋势,残余的植物香味混合着风带来的湿气,把整个包厢变了成雨中森林。

库洛洛坐回了斜对面,全心全意欣赏起这场雨,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

在《浣熊的尾巴》这本书里,旅人和梦境都不是我专门为故事设计的,它们像是某种力量强行塞进我脑袋的遗失物,我的任务便是帮助它们流到纸上。而幻想伙伴,那其实只是一个记忆里空出的位置罢了。

那团墨没有溃散,它好像泅到了我心里。这本笔记我几乎不离手,记录在里面的内容我都曾有意识去分类整理。涂鸦的位置太靠前,可能是我很早以前随手画下的吧。听上去有些不可理喻,可这个前提一旦成立,就说明在遇见库洛洛之前我已经写下了和他有关的字句。

一个可怕的猜想在我心中酝酿。也许,不止是我选中了他,但若真是这样,未免太过可怕了。

究竟是为什么,连带着我的心也跟着受潮了呢?

世界猝然沉入海底,列车正穿越一段漫长的隧道,车厢里只有应急灯还跳动着。

那对耳环在这种忽明忽暗的节奏里闪动。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谁都没有移开目光,两把弯刀隔着刀鞘开始碰撞。空气里多出一丝寒意。

“你是故意选的这个包厢,对不对?” 真是后知后觉,到现在我才拼出真相。

“才发现吗?”他似乎等这一刻很久了,“我还以为你早就猜到了。”

“从上车起,不,在酒馆门口的时候你就已经处于‘绝’的状态了。”我回忆道,“我只是碰了一下你就想拧断我的手,这样的反应力,‘念’不该没有反应。”

“所以呢?”

“出于某种原因,你暂时无法使用自己的念能力。”

我隐约在他眼底看见了赞许。

“你假装得很好。”他说。

我明白库洛洛意有所指,但我不会输。

“你知道怎样才能在人群里‘隐身’。”他抿了抿唇,仅是这样不起眼的动作,就能把空间翘出裂隙,“你从不正面释放念,将范围把控得很好,但你却会下意识避回让自己不舒服的念场。”

堪称绝佳的观察力。原来,为了掩饰真正的意图,从一开始我们就只是在配合出演对方的剧本。

“封住你的那种念,你无法除去吗?”

“目前不行。”

“所以你选择长途观光列车,不是因为它最安全,”我抬眼望他,“而是你没得选。”

他没有否认。

“你知道我的念能力,是不是?” 我把头靠向车窗,却被震得脑袋疼。

“算是。”

“那你讲讲,说不定我会考虑多告诉你一些。” 我从不在人前过多展现,他多半是靠观察推断的。

“特质系偏具现化系。”他想了一会,“某种与记忆有关的能力。”

“请补充依据。”

“你的笔记本是假的。你一直随身带,却不真的依赖它。你好像在通过记录验证自己是否有遗漏。”

库洛洛直视我,抛出终结我防线的最后一击。

“你应该还有另外一本笔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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